陳平安點頭。
寧姚指了指身后,浩然天下的文廟圣人也不怕
陳平安還是點頭。
寧姚指了指頭頂,道祖佛祖都不怕
陳平安點頭之后,輕聲道:寧姚,別死在戰(zhàn)場上啊。
寧姚轉(zhuǎn)過頭,不再看陳平安,懷抱養(yǎng)劍葫,望向腳下的萬年戰(zhàn)場,點了點頭,眼神堅毅,我不敢保證一定不死,但是我一定會爭取活下去。
寧姚突然笑起來,陳平安,那你趕緊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劍仙吧!
陳平安撓頭道:我也不能保證啊,但是我努力!
陳平安來到寧姚身邊坐下。
肩頭靠著肩頭。
寧姚有些羞赧,便輕輕撞了一下,似乎想要撞開他,陳平安次次靠回去。
陳平安的肩頭,就這樣搖來晃去。
最后兩人安安靜靜望向南方。
一肩挑著齊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。
一肩挑著心愛姑娘的期望。
雖然不是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,不是春日融融和青山綠水。
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樣很好了,不能再好了。
————
裴杯曹慈師徒二人緩緩走在城頭上,曹慈回望一眼茅屋方向,神色認(rèn)真道:雖然他的第三境底子,跟我之前的差距,還是比較大。但是我覺得陳平安,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。
女武神笑道:這可是很高的評價了。
曹慈問道:師父,你覺得呢
她輕輕搖頭,我覺得如何,沒有意義,要看你和陳平安以后走得如何,各自升境的快慢,每一境底子的厚薄,最終武道的高低,當(dāng)然,誰能活得更長久,至關(guān)重要。
曹慈點點頭,問道:師父,若是沒有大的意外,你大概能活多久
關(guān)于這種生死大事,她語氣平淡,尋常十境武夫,盡量減少本元的消耗,少些病根難除的生死大戰(zhàn),可以活到三百歲左右。我大概能多個兩百年。但是多出的兩百年,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。
曹慈感嘆道:到底還是練氣士更長壽。
裴杯對此不置可否,問道:關(guān)于陳平安,還有什么想法嗎
曹慈搖搖頭,沒了。
裴杯叮囑道:躋身七境之前,你可以離開大端王朝,但是絕對不許去往別洲。
曉得了。
曹慈還是無所謂,他的武道,真正的對手,只有自己。
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來,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腦袋。
曹慈無奈道:師父,別總拿我當(dāng)孩子啊。
裴杯走下城頭之前,回望一眼茅屋那邊,她很快就收回視線,笑了笑。
跟曹慈同處一個時代的純粹武夫,想來會很悲哀。
尊重仰慕他的,高山仰止,只能一輩子抬著頭看著。
羨慕嫉妒他的,望塵莫及。仇恨敵視他的,抓心撓肝。
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終巔峰。
畢竟武無第二!
————
陳平安在城頭上已經(jīng)待了將近一旬時光,這天寧姚來了又走,說是家里來了重要客人,需要她露面。
陳平安就繼續(xù)沿著城頭走樁,走出十?dāng)?shù)里后,發(fā)現(xiàn)前方站著一個身穿寬松黑袍的小女孩,梳著俏皮的羊角辮,似乎在打盹搖搖晃晃,好像下一刻就要墜下城頭,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(zhàn),就要忍不住去扶住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姑娘,只是兩次遠(yuǎn)游,讓陳平安成熟不少,在彩衣國,在倒懸山,以及在這劍氣長城,三者天壤之別。
所以陳平安只是喂了一聲,假裝是在詢問,以寧姚教給他的劍氣長城土話,說得蹩腳拗口,問道: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誰嗎
小姑娘沒有理睬陳平安,依舊在城頭上蕩秋千。
陳平安在一個自認(rèn)為合理的距離上停步,打量了一眼她,稚嫩臉龐上竟然還掛著鼻涕泡,果然是在睡覺。
心真大啊。
陳平安覺得多半是一位天才劍修。
一瞬間,一個站不穩(wěn)的羊角辮女孩筆直墜向城下。
陳平安下意識就要一步掠去,抓住那小姑娘的腳踝。
但是一只手掌按住了陳平安肩頭,動彈不得,轉(zhuǎn)頭望去,發(fā)現(xiàn)左手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白發(fā)老者,身材修長,發(fā)髻別有白玉簪子,老人對陳平安笑道:小家伙,聽你口音,是外鄉(xiāng)人吧好心是好事,可在劍氣長城,一定要記住一點,不要給人添麻煩,更不要給自己添麻煩。
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墜崖的方向,這位隱官大人,也不需要你救,她是咱們劍氣長城這一千來,斬殺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劍修,要說妖族最恨之人,隱官大人可以穩(wěn)居前三甲。你要是沾碰到她的一片衣角,恐怕就要死了,除非老大劍仙愿意跟隱官大人大打出手。
陳平安抱拳感謝。
老人笑道:老夫姓齊,你要是不介意,喊我一聲齊爺爺或是齊前輩都可以。今天南邊有點異樣動靜,我剛好跟好友一起巡視城頭,估計隱官大人也是來了興致,巴不得對方展開攻勢。
老人記起一事,突然補(bǔ)充道:還是別喊我齊爺爺了,齊前輩就行,否則感覺像是在占老大劍仙的便宜,這可使不得。
話音剛落,兩人腳下的城墻下方,發(fā)出一陣沉悶響聲。
估計是羊角辮的隱官大人摔到了地上,引起的震動。
老人笑著提醒道:雖然有老大劍仙幫忙盯著,隱官大人也在,但是你還是要小心一些,兵無常法,妖族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展開下一輪攻勢。好了,你繼續(xù)忙吧。
不見老人跨出,就出現(xiàn)在了十?dāng)?shù)丈外的城頭上,就這樣蜻蜓點水,老人的身影轉(zhuǎn)瞬之間就消失不見。
陳平安跳下城頭,轉(zhuǎn)身返回茅屋那邊。
老人姓齊。
斬殺無數(shù)中五境妖族的隱官大人。
陳平安聽到南方大地上響起一陣陣難以喻的聲響,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種難受,而是動靜不大卻讓人惡心的那種,陳平安趕緊走到墻頭旁邊,舉目望去。
然后在一望無垠的城外峽谷中,出現(xiàn)了……在陳平安看來,站在城頭上看那個東西,就像一個人低頭看著不遠(yuǎn)處泥地里的一條蚯蚓。
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,那條蚯蚓的真實體型,一定極其恐怖。
然后陳平安就看到城頭這邊,先前那位隱官大人墜落方向,炸開一團(tuán)巨大的雪白光芒,如一粒珠子滾向那條大妖。
之后峽谷內(nèi),塵土飛揚(yáng),打得翻天覆地。
在約莫一炷香后,扎羊角辮的黑袍小姑娘返回城頭,就在陳平安不遠(yuǎn)處,她站在城頭上,使勁張大嘴巴,伸出雙指搖了搖一顆牙齒,最后好像不舍得拔下來,只是朝走馬道吐了一口血水,有些生氣的她大搖大擺走在城頭上,城頭走馬道給她踩得一步一震。
在城頭結(jié)茅守城的老劍仙不知不覺來到陳平安身邊,笑著解釋道:對她而,沒打死對方,就是自己輸了,所以比較惱火,這時候誰都不要管她,否則會很麻煩。以前也就阿良樂意跟她嘮叨嘮叨,喜歡火上加油和雪上加霜,反正經(jīng)得起她的揍。如今阿良離開劍氣長城,估計她有點無聊吧。其實對方那頭不太走運(yùn)的大妖,只是象征性過來露一面而已。
老劍仙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向茅屋,突然說道:因為某些原因,你是一個例外,所以我跟你也多嘮叨一些。
陳平安點了點頭,沒有說什么。
這天夜幕降臨,陳平安離開曹慈建造的那座小茅屋,坐在了北邊的城頭上喝酒,眺望著那座巨大城池的燈火通明。
望向?qū)幰业姆较颉?
結(jié)果左邊肩頭給人一拍,向左望去,寧姚已經(jīng)坐在了他右手邊。
她這次走上城頭,拿來了一些吃食,放在茅屋那邊,一壇酒則提了過來,陳平安遞過去養(yǎng)劍葫,寧姚幫著倒酒入養(yǎng)劍葫。
酒壇空了后,被寧姚隨手丟向城頭以外,摔落在地也不會有聲響的,畢竟小小酒壇,不是先前那個隱官大人。
寧姚喝了口酒,開始發(fā)呆。
陳平安便陪著她一起發(fā)呆。
寧姚輕聲道:講不講道理,其實跟一個人活得好不好,沒半點關(guān)系。
寧姚伸出手臂,指向城池,那邊,有些人資質(zhì)太好,所以只要他在規(guī)矩之內(nèi)濫殺無辜,誰都拿他沒辦法。到了城頭以南的戰(zhàn)場上,這種人依然是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拇笥⑿?劍氣沖霄,以無敵之姿鑿開妖族大軍,便是記恨他的人,都不得不承認(rèn),有他沒他,大不一樣。
寧姚搖晃酒壺,我走過浩然天下很多的地方,見過各色人,有些人只是投了個好胎,就一輩子榮華富貴,衣食無憂,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無趣,發(fā)牢騷,自己太苦了。
她將養(yǎng)劍葫還給陳平安,問道:狗屁倒灶,挺沒勁的,是不是
陳平安想了想,還好吧。別人怎么活,各有各的道理吧,不合我們心意,未必就是錯的。只要不是喜歡講道理,就一定會活得不好,我覺得就都可以。
寧姚沒好氣道:不巧,還真會活得不太好。
啊
陳平安開始用心思考這個問題。
寧姚轉(zhuǎn)過頭,看著用心思量的陳平安,忍不住笑道:我隨口胡謅的,你還真陷進(jìn)去了
陳平安喝了口酒,有煩心事
寧姚點點頭,有人想要買我家的斬龍臺,我不愿意賣,人家便出了天價,講道理大義,講世交情分,什么都講,講得我有點煩。
陳平安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語,只是輕輕握住了寧姚的一只手。
寧姚沒來由笑了起來,但是只要想到你小時候苦兮兮的日子,餓著肚子,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我就覺得其實這些都沒什么了。
陳平安笑著望向遠(yuǎn)方,清風(fēng)拂面,不再像最早那樣刮骨錐心了,就像只是家鄉(xiāng)的山林微風(fēng)而已,柔聲道:這樣啊。
一夜無話,最后寧姚靠著陳平安的肩頭,怡然酣睡到天明。
陳平安紋絲不動,安靜守夜。
他曾經(jīng)見過一句很動人的詩句。
是在家鄉(xiāng)神仙墳的一座泥塑神像上,不知是誰刻上去的。
陳平安希望誰都可以,只要不是杏花巷的馬苦玄就行。
自童年起,我便獨(dú)自一人,照顧著歷代星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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