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突然想起在哪兒聽過的一個詞,“虛偽廉價的善意”。
孟昀坐在三輪后座,像坐在太陽炙烤的一口鍋里。街上的人們有意無意地,目光轉(zhuǎn)向這口鍋內(nèi)的女人。
他們的目光平靜,不在意,像游客注視著博物館櫥窗內(nèi)的瓷器。她不屬于他們的世界,他們也不關心她的生活。
在孟昀和他們彼此眼里,對方是風吹過的一片樹葉,路邊駛過的一輛車,沒有喜怒哀樂、悲歡離合。只是一個虛偽的符號。因為在她這樣的每個自私者的眼里,世界的痛苦是虛幻的,只有自己內(nèi)心的痛苦才是真實的。
陳樾回來了,拎了個塑料袋,里頭裝著牛奶、面包、礦泉水、巧克力和跳跳糖,他說:“天氣熱,路上補充點?!?
孟昀突然開口:“你很鄙視我吧?”
陳樾愣了愣,盯著她看。
一路日曬,他額頭上起了汗,他說:“沒有?!?
孟昀繃著下頜,不信,只是重復道:“我其實不是壞人,你不要討厭我?!?
陳樾心底一震,搖了搖頭,他放緩語氣,一字一句認真地說:“真的沒有。你不要亂想?!?
可孟昀心里卷起一陣涼風,她相信陳樾沒有撒謊,但或許他就和這個街道上的人一樣,看她如同看一片匆匆卷起的沙塵,和他的生活沒有任何交集。
孟昀扯了下嘴角:“至少在你看來,我很差勁?!?
陳樾將裝滿食物的塑料袋輕放在她腳下,說:“如果是因為學校發(fā)生的事,也沒有。孟昀,這是兩碼事?!?
“什么兩碼事?”
陳樾站在車邊,與坐在車上的她目光平視。他的眼睛在烈日下微微瞇起,說:“你很好。但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位置?;蛟S你的不在這里,就這么簡單。就像你的脾氣,放在別的地方也可以是好事情。”
孟昀怔了一下,胸口涌起一股窒息的刺痛,她稍顯扭曲地笑了一下,紅著眼睛搖了搖頭,說:“別的地方也沒有位置?!彼摎獾卣f:“我這個人,出現(xiàn)在哪里都不適合。我媽媽一直就說我有大問題的,討人厭,沒有人真心喜歡我的?!?
陳樾見不得她這樣子,低了下頭,說:“都會過去的。你回上海后會過得很好。你要開心,你不要害怕。”
孟昀喉嚨發(fā)緊,眼眶里含了淚。
她來清林鎮(zhèn)一個月,沒有任何人跟她提過那場風波。這里仿佛是與世隔絕的玻璃罩,但陳樾知道。她就猜他知道。他不僅知道何嘉樹,知道她媽媽,還知道林奕揚。
她抹了下眼睛,輕聲駁斥:“你倒是會安慰人。說起來輕巧。”
陳樾說:“因為我認識你。我知道你是什么樣?!?
這話讓她驟然情緒失控:“有多認識?不了解我就不要隨便說我好。我最煩那些輕易說我好的人,一開始出手大方給一百分,了解一點了再減分減分減分,等分數(shù)扣完就說你太讓我失望了,你的真面目怎么是這樣?比一開始就討厭我的人惡心多了。我一開始也沒讓你們覺得我好呀?!?
她一口氣說完,淚滑下來,別過頭去望著破碎的路面,嘴唇發(fā)抖。
“別哭?!标愰休p聲,“孟昀,沒有什么事情大到值得讓你哭的?!彼ぷ訚?,說,“我對你來說,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。你又何必為我說的話生氣?”
山風吹來,孟昀又一滴淚滾落,微急: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“知道?!标愰姓f,“我只是想說,你不需要苛求每件事都完美,也不需要去追求所有人的贊美。有些人有些事,他們不過就是剛才你一路過來途經(jīng)的山川而已?!?
一晃就過了。
“是吧?!泵详勒艘粫?,問,“我在你眼里又是路過的哪座山呢?”
陳樾頓了一下,回頭望一眼街道,沒有正面回答。他壓抑著,深深吸一口氣,再回頭看她時,只說:“走吧?!?
他坐上車,孟昀卻指了一下,賭氣地說:“我記得坐馬車的地方就在那里。不耽誤你時間。你把我放這兒吧?!?
陳樾說:“我直接送你去若陽,比馬車快。不然你中途還得轉(zhuǎn)一趟車?!?
孟昀情緒上想拒絕,垂頭半刻卻最終沒做聲。
然而電三輪剛走出鎮(zhèn)子,被堵了去路。十幾頭駿馬、黃牛、山羊或站或趴地在路上曬太陽,啃折路邊的樹葉雜草。一頭小馬駒得兒得兒來回跑。羊咩牛哞,不知主人去哪兒了。
陳樾等了會兒,下車問附近的老倌兒,說是主人臨時有急,上廁所去了。他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。兩人又等了一會兒,陳樾的手在車把手上抓了又放,放了又抓。
他和她一前一后靜默坐著,面對著無法交流的馬牛羊。
下午的太陽更炙熱了,知了的叫聲在頭頂撕扯。
終于,孟昀開口了:“你先回去吧,把我丟去坐馬車那兒就行。”
陳樾沒回頭,對著那群牛,說:“再等等吧,出鎮(zhèn)只有這條路,你現(xiàn)在坐馬車也過不去。”
孟昀說:“那我一個人等,不浪費你的時間?!?
陳樾默了半晌,說:“我今天沒事?!?
“你干嘛非要送我啊?!”孟昀突然急切道,“以為我是因為你說的話才走的嗎,所以心里又內(nèi)疚了要對我好?不是因為你,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,你真的不用這么做?!?
陳樾頭低了下去,卻沒有回應。
孟昀只見他背影非常沉默,他緊握著車把手,手背上青筋突起。
能不能先別走……
他低著頭,眼睛盯著地面;他張了張口,嗓子都發(fā)疼了卻說不出這句話。一如四年前他看著夜色中的她,心疼得裂開卻死活講不出。
要怎么說出口,那些從最一開始就沒能說出口的話。
背你回營地的是我,普陀山去找你的是我,那張黑膠是我刻的,那些票是我刷的……說不出口。
有那么一瞬,陳樾覺得地面變得模糊蕩起水光,要滴下淚來時——
終于,身后傳來噠噠的馬蹄聲,一輛馬車駛過來,車棚子里炸出一道道孩子的呼聲:“孟老師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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