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樾去了趟基地,處理完一些數(shù)據(jù)問題,花了近一個下午的時間。
回來的時候,太陽已西斜。
他有點心急了,覺得孟昀一個人在家肯定胡思亂想要發(fā)瘋。
他加快了車速,剛進(jìn)鎮(zhèn)子卻接到刀校長的電話,讓他去一趟學(xué)校。
陳樾把摩托開到教學(xué)樓前,人下了車,飛快跑上四樓,進(jìn)了校長辦公室。
刀校長一臉喜氣,說:“唉喲,終于來了!”
陳樾有些茫然,講著方:“有急事噶?”
校長遞給他一張紙:“高考成績出來喲。你資助呢幾個娃,自己看看分?jǐn)?shù),這個能上清北嘍!還有這個娃,六百三,這個,五百七……”
校長很激動,一個個點給他看。
陳樾看著,人也笑了,不停地點頭,最后只說了一句:“娃娃很優(yōu)秀呢?!?
校長開心地拍拍他的肩,說:“我找你來嘛,是要跟你說個事情。有兩個娃娃呢,想曉得捐助人是哪個。你還是以前呢想法么?我說呢,要不見一見,反正人在這兒嘛,你看哪個整?”
陳樾一愣,搖了下頭,仍是說云南話:“不消啦。不消見了。”
校長也沒勸,說:“那你咯有哪個想說哩,我給你轉(zhuǎn)達(dá)一哈。幾個娃娃非要問起?!?
陳樾微垂眸,想了想,沖她微微一笑,說:“快快樂樂,做個好人就行了?!?
校長不滿意:“話太少了嘛。都是你相處過的娃娃,多說幾句噶。”
陳樾又想了一下,這回,他說:“自己呢人生,想哪樣過么,就哪樣過。學(xué)業(yè)有成,獨立自尊了,哪怕游戲人生也不要緊呢?!?
刀校長訝異:“剛剛孟昀跟你講了一樣呢話呢?!?
陳樾愣住:“她來做什么?”
“她說,過幾天么要走啰,想一對一捐助些娃娃讀書。一下就是二十個娃娃呢,都是家庭困難的初中女娃,還有龍小山??礃幼?,她做了背景調(diào)查呢?!?
陳樾處理這消息半刻,問:“她說什么了?”
——
十分鐘前,校長問了孟昀同樣的問題:“這名單都是你教的學(xué)生嘛,咯要跟娃娃們講?”
孟昀趕緊擺手:“不用。不用讓他們知道。”
“那你有沒有什么話跟他們講講嘛?”
孟昀又搖了一下頭,說:“沒有?!?
她沖校長微笑,說:“我不是為了讓他們回報的。我只希望,這些孩子,每個人都能自由地選擇人生,有尊嚴(yán)地活著。不管以后從事什么行業(yè),都是值得的。不需要所有人都從事一種職業(yè),也不要求所有人都崇高偉大。心里的標(biāo)尺,律己就夠了。強(qiáng)求別人的,才是最容易給社會惹事的那幫人。我也不用回報。在大城市里的孩子,有報效社會的自由,有隨意追夢的自由,但也有揮霍人生的權(quán)利。我希望這里的孩子也一樣,他們也有揮霍人生的權(quán)利,哪怕是快快樂樂虛度光陰,‘斗雞走犬過一生’。這才是公平?!?
——
陳樾沉默。
刀校長又說:“她剛剛才走,你進(jìn)學(xué)校沒碰上她噶?”
陳樾跟校長道別,立刻下樓去追,剛出樓梯間就見孟昀坐在他摩托車上,垂著頭。
他原地頓了一下,這一下午,像是過了千山萬水。
他去到她跟前,她抬頭,淚水漣漣。
陳樾抹她臉上的淚,說:“怎么哭了?”
她撲在他肩頭:“對不起,我不該說那些話氣你。”
陳樾摸著她的頭發(fā),下頜緊緊貼著她,說:“這有什么可哭的,我又沒生氣?!?
孟昀嗚咽:“明明生氣了的。”
陳樾說:“沒有,我不會生你的氣?!?
孟昀哭:“明明就是。都?xì)饪蘖四??!?
陳樾說:“我是跟自己生氣?!?
孟昀說:“那也不行!”
陳樾說:“……現(xiàn)在不氣了。真的?!?
她還是哭:“對不起。我再也不氣你了。”
“我們先回家,好嗎?”陳樾給她戴頭盔。她抿緊嘴巴,又是一行淚掉下來。陳樾看著,突然將頭盔掛在車龍頭上,捧住她的臉,吻住她的唇。
…………
摩托車在山路間飛馳,孟昀緊緊摟著陳樾。
山風(fēng)吹著,陳樾很快感覺后背上一陣濡濕清涼。
車停到家門口,孟昀仍是滿面淚水。
陳樾單手托著她腿根將她抱起。
她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,哭出了聲音。
陳樾開了角門,關(guān)上,走過走廊、天井,開了堂屋門,關(guān)上,上了樓梯,將她放到床上,親吻她的臉。
她摟著他的脖子,淚水抽抽搭搭。
“怎么一直哭呢?”他貼貼她的臉頰,握住她的腰,說,“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。”
孟昀哽咽:“我保證,我再也不欺負(fù)你了?!?
陳樾說:“你沒有欺負(fù)我。”
他說:“我知道你沒有安全感。是我做得不夠好?!?
孟昀的淚又嘩嘩涌了出來,別過臉去,埋進(jìn)枕頭:“你別說了……”
他撥她的臉,她不肯轉(zhuǎn)過來。
她哭得太兇,脖子紅了,額發(fā)也濕了。陳樾把她拉起來,讓她趴在他懷里,拿薄被套擦拭她脖子上的汗。
“我其實想過的……”她抽泣著,一哽一哽地說,“我本來想好了……你去哪里……我就跑去哪里……我就是……沒跟你講……我有點計較……想看看你怎么辦……我沒有那么壞,只欺負(fù)你……真的……我想過的。我沒有那么壞……我就是太喜歡你了……我怕跟你分開……”
一股熱量從陳樾心底涌上眼眶,他眼睛貼著她發(fā)燙的臉頰,深吸著氣壓制著喉中洶涌的情緒。
“你之前不是問我,在我眼里,你是哪座山嗎?”陳樾吻了下她的鬢角,說,“你看,那一座。”
孟昀被轉(zhuǎn)移注意,一抽一抽地止了哭,順著他的目光扭頭望。
閣樓南側(cè)的木窗戶正對著遠(yuǎn)處的一座山,如畫框一般,將風(fēng)景掛在墻上。
藍(lán)天,白云,綠林,一架白色的風(fēng)車站在山頂,隨風(fēng)轉(zhuǎn)動。
“6號風(fēng)車。”
他說,“不是隨隨便便沿途路過的風(fēng)景,也不是隨隨便便哪一座山?!?
她又落淚了,傷心不已。
越哄她越哭。
女孩子真是水做的啊,竟會有那么多眼淚。陳樾摟著她,輕拍她的背,哄小孩兒一樣,哄了會兒又親吻她的臉頰、嘴唇,親著親著,慢慢地她就不哭了。哭了太久,人有些發(fā)懵,比平日里乖順了不少,乖乖配合著他。
夕陽從西邊的窗子里斜進(jìn)來,灑在孟昀的小腿肚上,發(fā)燙。
她在他懷中,瑟瑟發(fā)著顫。
樾是樹蔭的意思。是他,干凈,清涼,淡淡的松木香??伤置饔质侨展獍?,火熱地灼燒著她的身體,陽光一樣,穿進(jìn)最深的角落。
她閉上眼睛,呼吸凌亂,眼皮上有夕太陽的紅色光芒。手指與他十指相扣,摁在枕頭上。
“我愛你?!彼鋈荒剜?,“陳樾,我真的好喜歡你。你都不知道。”
陳樾整個人就僵了一下。
因她這句話,他眼眶竟有些濕,將她深深壓進(jìn)懷里,低聲說:“我更喜歡你?!?
又加了一句:“真的。你要相信?!?
夕陽的光芒在她眼皮上流動,溫暖中有些濕潤,她說:“我信的?!?
太陽一落,暴雨驟至。
雨水強(qiáng)烈拍打著瓦片,屋檐上嘩啦啦啦,水流如注。
風(fēng)從窗子外灌進(jìn)來,帶著氤氳的水汽,屋里散出潮濕的木香。
白色紗帳下一片纏綿。
孟昀不肯放他走,也不許他離她半步,上下樓要他背,去廁所也要他抱。縮在他懷里從廊邊的雨幕旁走過,她歡心得很。
其余時候一律纏在床上,要把自己整個人整顆心往他懷里塞,只想時時刻刻跟他黏在一起。
陳樾覺得她有些反常,但面對她毫無保留溢出來的愛,他很受用,兩人竟廝混了一個周末。
直到有次陳樾下樓去燒水,孟昀半醒間聽見他在樓下走動的聲音,想起那摞證件照,又開始傷心地把自己蜷成一團(tuán),淚流不止。
她想大哭卻發(fā)不出聲,拼命想回憶大學(xué)時期的陳樾,越記不起就越心慌,越心慌就越發(fā)記不起,仿佛連原本清晰的那個給她搬書的少年都要變成碎片。
她捶自己的腦袋:“記不起來了,真的記不起來了?!?
陳樾上樓就見她蜷縮著,抓頭發(fā),哭得渾身是汗全身發(fā)顫。他以為她是因為下周要離別了傷心,不停安慰,但她眼淚越來越多,像有什么天大的遺憾和傷心事,叫她悲傷欲絕。
陳樾意識到她陷入了情緒崩潰,寸步不離地安撫,好不容易讓她短暫睡去。
到了周日下午,孟昀頭暈?zāi)X脹,睡到半夢半醒間,陳樾見她臉上紅暈一直未褪,摸她的額頭,喚她:“是不是發(fā)燒了?”
孟昀眼皮沉沉,往薄被里縮,貼在他懷中咕噥:“沒有吧。我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很熱乎。你別動,等我睡一會兒……上海冬天好冷,要是你在,我就不怕冷了?!?
陳樾摟了她一會兒,說:“昨天沒這么熱。今早也不是?!睉牙锏娜朔置魅砩l(fā)著厚重的熱氣,他說,“我們?nèi)ヌ诵l(wèi)生院?!?
孟昀沒勁兒了,起不來。
陳樾將她輕輕拉起,她東倒西歪,扎他肩頭。他給她穿好衣服,又拿毛毯把她裹了個嚴(yán)實。
傍晚,外頭又在下大雨了。陳樾將她放到桌上,套上雨衣,孟昀只覺頭頂一黑,人被罩住。他將她抱起出了門。
風(fēng)雨很大,孟昀被毯子裹成毛毛蟲,又被他寬大的雨衣罩著,擋風(fēng)又溫暖。耳畔只剩啪啪的雨聲和他胸膛上有力的心跳。
到了衛(wèi)生院,醫(yī)生檢查,她的確發(fā)燒了,好在來得及時,打了吊水就能緩解。
孟昀躺在病床上,迷迷糊糊,口干舌燥,鼻子呼出來的氣息火一樣灼熱。陳樾喂她喝了點兒水,由于吊水的作用,她沉睡了一兩個小時。
再醒過來時,臉上紅暈褪去,人清醒了些,陳樾再喂她喝了水,又打開保溫盒喂她喝些清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