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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郡城隍閣供奉的城隍爺名為沈溫,生前曾是彩衣國的御史臺大夫,以剛正不阿享譽朝野,留下過生為忠臣,死為直鬼的名,三百年間一直香火鼎盛。
因為之前和徐遠(yuǎn)霞張山峰來過一趟城隍閣,陳平安熟門熟路,胭脂郡城隍閣分四殿,兩尊原本威風(fēng)凜凜的彩繪泥塑天官像,立于儀門之前,只是當(dāng)下已經(jīng)慘不忍睹,蛇鼠成災(zāi)。
陳平安沿著圍墻走了數(shù)十步,城隍閣廣場仍是沒有邪祟之物露面,陳平安便不再猶豫,祭出一張袖中所藏的陽氣挑燈符,黃紙符箓在陳平安身前一臂距離外懸停,微微飄蕩,當(dāng)陳平安踏出一步后,它便自動往儀門那邊緩緩飛去,陳平安心中大定,城隍閣雖然遭難,整座廣場面目全非,但是城隍閣后方建筑,肯定尚有靈氣殘余,否則挑燈符不會前行,注定會往高墻那邊退去。
挑燈符散發(fā)出淡淡的昏黃光暈,素潔光輝將陳平安整個人籠罩其中,雙腳所過之處,地上那些蜈蚣蝎子在內(nèi)的五毒之物,紛紛避散,經(jīng)過儀門的時候,大概是被那張?zhí)魺舴墓饩€漣漪波及,左右那兩尊道家天官像身上的蛇鼠蝎子,全部從正面繞到泥塑神像的背后,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。
陳平安屏氣凝神,繼續(xù)緩緩前行,儀門之后是大殿,懸掛金字匾額,大殿祭祀神靈不是城隍爺,而是彩衣國一位開國功勛武將的坐像,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總計八位屬官。那塊彩衣國先帝親筆題名的匾額,此刻金漆剝落大半,有一條碗口粗細(xì)的黑色大蛇,盤曲其上,身軀下掛,探出頭顱朝陳平安吐出蛇信,呲呲作響,像是在示威和警告。
當(dāng)陳平安跨過門檻,黑蛇驟然間一躍而至,張開血盤大口,被陳平安頭也不抬地擰腰側(cè)身,以五指攥住黑蛇頭顱,手腕輕抖,這條畜生頓時酥軟無骨,當(dāng)它被扔出去后重重摔落在地上,早已斃命。
陳平安跟隨晃晃悠悠的挑燈符繼續(xù)前行,過了大殿,又是一片廣場,只是占地較小,古樹森森,矗立有一塊石碑,是彩衣國皇帝冊封一國城隍神靈的誥文勒石,當(dāng)時陳平安還專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,最后得出一個結(jié)論,字寫的真一般,甚至比不得少年崔瀺。
也虧得已經(jīng)改名為崔東山的大驪國師不在身邊,否則肯定要氣得不輕。
廣場左右各有財神殿和太歲殿,一個燒香磕頭,祈求財源廣進求,一個禮拜本命太歲,希望無災(zāi)無禍,所以老百姓在這里磕頭,似乎比在大殿叩拜來得更加虔誠。
挑燈符筆直向前飛掠,陳平安就緊緊跟隨,不做絲毫停留。
陳平安猛然回頭望去,那塊矗立在古柏樹下的高大石碑,似乎有白影一閃而逝。
兩側(cè)財神殿太歲殿,依稀傳出鶯鶯燕燕的女子嗓音,極其細(xì)微,似乎在相互調(diào)笑,嫵媚背后,透著一股陰寒,就像是陰間的女鬼在向陽間發(fā)聲,笑聲就那么一點點滲過陰陽界線,借著有古樹樹蔭的遮蔽,從兩殿透過窗戶,進入廣場,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陽光照射,如雪消融,輕淡許多,可仍是傳入了陳平安的耳朵。
陳平安皺了皺眉,轉(zhuǎn)頭前行。
只要再往前走十?dāng)?shù)步,就能夠走入這座城隍閣的主殿,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溫的城隍殿。
除去暫時只是做樣子的木匣雙劍,養(yǎng)劍葫蘆里的兩把飛劍,可謂一身拳法之外的絕對主力。
但是外物當(dāng)中,與陽氣挑燈符一樣,出自李希圣贈送的那本古籍,《丹書真跡》,陳平安還有兩張金色材質(zhì)的寶塔鎮(zhèn)妖符,是當(dāng)初在古宅消滅油紙傘內(nèi)的銅錢陰物之后,陳平安怕有意外,臨時畫符而成,后來與姓楚的古榆國樹妖一戰(zhàn),沒來得及用出,就已經(jīng)被初一十五先后兩劍斃命,擊殺了一截古榆樹化身。
再就是剩下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三張縮地符,后者主要是配合神人擂鼓式,當(dāng)然用來跑路逃命,肯定不比道士張山峰借給他的神行符遜色。
在陳平安轉(zhuǎn)頭的瞬間。
石碑之上,就出現(xiàn)一位白衣女子,坐在石碑頂部,披頭散發(fā),一頭青絲遮覆臉龐,看不清面容。
但是她伸出一根手指,只??莨嵌鵁o血肉,骨指輕輕敲擊石碑頂端,瞬間出現(xiàn)一個鮮血噴涌的泉眼,往下流淌滑落,很快石碑上邊洋洋灑灑千余字的古樸碑文,就仿佛變成了一封鮮紅血書。
但奇怪的是,女子一襲白衣依舊纖塵不染,沒有沾上哪怕一滴鮮血。
女子抬起頭,依舊是青絲覆面,開始婉轉(zhuǎn)歌唱,不知是否一首彩衣國早已失傳的古老鄉(xiāng)謠,咿咿呀呀,白衣女子一邊低聲唱著,一邊抬起手臂,伸出兩根白骨手指,捻起一卷青絲,輕輕搖晃,雙腳不穿鞋靴,骨肉相間,倒是比起手指要多出些血肉來,雙腳晃蕩,濺起一陣陣石碑上流淌著的血花。
相較于左右兩殿歡聲笑語的模糊,白衣女子的歌聲清晰可聞,頭頂古柏隨風(fēng)颯颯作響,像是在與之唱和。
女子好似唱到了開心處,又抬起一只枯骨手掌,輕柔翻轉(zhuǎn)。
兩側(cè)財神殿太歲殿的緊閉房門,啪一下打開,各自搖搖晃晃走出一位男子,財神殿那邊走出的男子,年紀(jì)輕輕,一條胳膊被齊肩砍斷,不知所蹤,但是已經(jīng)止血,剩余那只手倒拖著一把青鋒長劍,臉色雪白,雙眼無神。
太歲殿那邊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,耷拉著腦袋,一瘸一拐跨過門檻,細(xì)看之下,此人竟是給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,頭顱只靠著一點皮肉牽連才沒有離開身體。
隨著石碑上白衣女子的手腕轉(zhuǎn)動,兩位步履蹣跚的男子,剎那之間,動作變得靈活矯健,開始在廣場上起舞。原來白衣女子枯骨手指的指尖,有一絲絲透明的光線掛在空中,如同一根根雪白蛛絲,蛛絲纏繞住兩名已死男子的四肢,控制他們的每一個細(xì)微動作。
開了門的兩座大殿內(nèi),不斷有白衣女子拖曳著滾滾黑煙,在門口附近迅速飄蕩,望向男子的模樣,她們吃吃而笑,充滿了譏諷和仇恨,只是門外的陽光映照,如同一道天塹,讓她們不敢輕易跨出,但是仍然有四五位白衣女子按奈不住,帶著陣陣黑煙,迅猛沖出,圍繞著兩名男子的尸體飛旋,不斷用手指撩撥男子的慘白臉龐,從他們背后繞過,從腋下向上飛掠,但是她們也為這一時之歡愉,付出了陽光曝曬之后,徹底煙消云散的代價。
陳平安站在主殿的門檻外,那張陽氣挑燈符像是撞上了一堵墻壁,一次次磕碰晃蕩,止步不前。
黃紙符箓蘊含的陽氣逐漸消逝。
陳平安伸出手去,手掌像是貼在一層冬天河流的冰面上,微微加重力道,仍是無法破開。
陳平安雙指并攏,轉(zhuǎn)過身的同時手腕猛然一擰,靈氣所剩不多的那張?zhí)魺舴?急急飛掠向廣場,在兩名傀儡尸體的頭頂繞行一圈,兩位男子啪啦一聲,沉沉摔倒在地面,身上光線一根根繃斷,尸體倒地后,鮮血橫流。
白衣女子收回手,并不動怒,倒是兩殿內(nèi)的那些女子們張牙舞爪,望向陳平安的視線中滿是刻骨恨意。
只要墮入惡鬼,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腸,便再無儒家亞圣所謂的人性本善,竹籃打水,最終點滴不剩。
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。
陳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,輕聲道:這位小姐,死者為大,不管你們生前有什么恩怨,就這么算了吧
白衣女子置若罔聞,繼續(xù)歌唱,這次用上了寶瓶洲雅,陳平安聽得懂了。
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……真其實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無心而不可與謀。彼何人哉……
女子聲調(diào)平緩,竟然帶著一點平靜祥和之意,聽不出半點憤懣恨意。
陳平安聽得懂文字大概,卻聽不明白其中蘊含的深意。
陳平安也沒心思去揣測這些,如今被城隍閣主殿與外邊被某種術(shù)法隔絕,應(yīng)該是城隍爺被拘押其中,不得外出巡守郡城,幫助胭脂郡渡過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劫。
陳平安背后大殿之內(nèi),就是供奉城隍爺沈溫在內(nèi)三尊神像的城隍殿,沈溫神像高達(dá)三丈有余,需要香客游人抬頭仰望,左右文武神像也有兩丈高,分別手持鐵锏和官印。
傳聞在兩百年前,有一位別洲的張姓道士游歷至此,有感于胭脂郡的民風(fēng)淳樸,返回家鄉(xiāng)后,很快龍虎山當(dāng)代天師就賜下一枚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,那個時候眾人才知曉,原來年輕道士竟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,這樁美談,半洲皆知,市井傳,那枚來歷顯赫的金質(zhì)印章,早已被彩衣國皇帝秘密珍藏在國庫當(dāng)中。
里頭還有一幅巨大壁畫,畫有九九八十一位大袖飛舞的美人。
被后世譽為墨彩如生,吹氣如活。
陳平安見那白衣女子無動于衷,便不再多說什么,悄悄拍了拍腰間的養(yǎng)劍葫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