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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過海,可一經(jīng)查獲,哪怕是數(shù)十年前百年前的舊案,倒懸山師刀道人、甚至是蛟龍真君,仍是會親自出馬,所以倒懸山始終是難得的太平歲月清凈地。
    年輕掌柜領(lǐng)著夫婦二人來到陳平安房屋的廊道,指了指方向,沒有繼續(xù)跟隨。
    婦人與他道謝,年輕掌柜笑著說應(yīng)該的,然后就放心離開,只是在拐角處,年輕人莫名地忍不住回望一眼,夫婦二人,相貌平平,氣質(zhì)溫和,可年輕掌柜總覺得哪里錯了,搖搖頭,不再多想,鸛雀客棧想要重拾祖輩榮光,任重道遠(yuǎn),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瑣事需要他事必躬親。
    在陳平安門外,男人埋怨道:"直接在這小子的屋子出現(xiàn),不就行了,何必這么麻煩。"
    婦人瞪眼道:"哪能半點禮數(shù)不講,閨女已經(jīng)是那樣的性子了,再有一個你,如果我還是,真當(dāng)陳平安是泥菩薩啊,誰能欺負(fù)一下怎么就因為閨女運氣好,找了這么好的一個孩子,就覺得什么都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了"
    男人氣呼呼道:"就你看他最順眼了!他找了咱們寶貝閨女,運氣不更好要是有祠堂,趕緊燒一百支高香都不為過。"
    婦人也是個執(zhí)拗性子,一聽男人說這話,便停下敲門的動作,決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,省得進(jìn)了屋子后亂說話,更難收拾。
    浩然天下終究不是習(xí)慣生死的劍氣長城,倒懸山以外,語傷人,尤其是無心之,很重的。
    自己男人糙,不愛講究這些,可她一個婦道人家,哪里能毫不在乎。
    男人趕緊認(rèn)錯,"行行行,都聽你的。"
    婦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,后者無奈道:"真知道錯啦。"
    婦人這才輕輕敲門,柔聲問道:"陳平安"
    屋內(nèi)陳平安立即踱步,緊張得無以復(fù)加,額頭滲出汗水,立即喊道:"等一下啊,我馬上就出來。"
    片刻之后,少年打開門。
    換了一身衣衫,穿了那件金色法袍,地仙之下,都會看作是一件雪白長袍。
    終于脫下了萬年不變的草鞋,換上了一雙嶄新靴子,也是白色。
    先前背著的"長氣",已經(jīng)擱在桌上,腰間沒了養(yǎng)劍葫更是酒壺的"姜壺",桌上沒有,竟是被少年給藏了起來。
    婦人和男人相視一笑。
    看來是猜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了。
    夫婦二人跨過門檻,陳平安輕輕關(guān)上房門,然后問道:"要喝茶嗎"
    婦人落座后,笑著搖頭,然后指了指一張凳子,說道:"陳平安,你也坐,之前在敬劍閣那邊我們夫婦二人遮掩面貌,是不得已而為之,畢竟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,有自己的規(guī)矩,希望你能理解。"
    陳平安在桌對面那邊正襟危坐,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,使勁點頭。
    男人斜眼瞥著拘謹(jǐn)萬分的少年,越看越來氣,這么不大氣,不瀟灑,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閨女。
    結(jié)果男人給婦人狠狠踩了一腳,他只好眼觀鼻鼻觀心,一切交由婦人。
    在婦人撤去障眼法后,男子也照做,兩人露出真容。
    女子絕色,男子英俊。
    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。
    才會有寧姚那么動人的女兒。
    婦人看似多此一舉地介紹自己,"你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知道了,我是寧姚的娘親,他呢,是寧姚她爹,我們兩人其實早就已經(jīng)戰(zhàn)死劍氣長城以南,但是殘余魂魄被老大劍仙挽留,雖然與劍氣長城風(fēng)俗相悖,可是人都死了,還在乎這些做什么,一輩子打打殺殺,死了之后為自己‘活’上一次,應(yīng)該不算過分,畢竟當(dāng)時寧姚還小……"
    說到這里,婦人便說不下去了。
    男人只好順著她的語,接著說下去,"寧姚第一次離家出走,回來之后,我們就知道出了問題……"
    婦人輕輕咳嗽一聲。
    男人只好改變措辭,"就知道了你,當(dāng)時其實我們閨女還沒想明白,后來知道你要幫忙送劍到倒懸山,她有事沒事的時候,就會等你。"
    獨自一人,坐在那座斬龍臺上。
    看得男人心里直難受。
    男人猶豫了一下,臉色談不上半點和煦,"你真的能不辜負(fù)寧姚嗎你應(yīng)該知道,寧姚跟尋常女子,很不一樣,方方面面都是如此。"
    陳平安雖然緊張得汗水直流,可仍是正色道:"我想過,最壞的結(jié)果,是寧姚以后會后悔,會喜歡別的人,如果那個人對她比我對她更好,我就不再見寧姚了。如果寧姚一直喜歡我的話,我會努力,下次見面,不會再像這次這樣,只能成為她的負(fù)擔(dān),不管她是在北邊的城池里,是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,還是在更南方的戰(zhàn)場上,我都會在她身邊,盡我最大的努力,保護(hù)她。"
    陳平安汗水模糊了視線,趕緊擦拭了一下,繼續(xù)說道:"如果跟打仗沒關(guān)系的時候,只是兩個人相處,那么喜歡一個人,可能會覺得她所有都好,但是以后在一起了,就要學(xué)會喜歡她的不好。這個道理,我是知道的。我很小的時候,爹娘也會吵架,但是從來不會當(dāng)著我的面吵,吵完架之后,我爹也會在院子里悶著,但是第二天,兩人就好了。我雖然一直覺得我的爹娘,是天底下最好的人,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么都好的人,肯定不是這樣的,但是我會努力知道什么是對錯,什么好的不好的,然后把最好的,留給寧姚。"
    男人一臉呆滯。
    話都給你小子說完了,我說啥
    還有,你陳平安才多大一人,怎么這些道理都懂
    婦人抬起手,用手背擦了擦眼眶,然后柔聲笑道:"陳平安,小時候過得很苦吧"
    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還是點頭,不說話。
    可是忍著忍著,憋了半天,陳平安再次皺著臉,兩邊嘴角往下壓,顫聲道:"娘親走的時候,苦死了,我那會兒年紀(jì)太小,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,娘親還是走了。"
    上山采藥,典當(dāng)家里的東西,燒飯做菜,挑水,煎藥,去神仙墳偷偷祈福,在背簍里放好一捧野果,大半夜為娘親捂好被角,問她今天好些了沒有……
    沒有用,都沒有用。
    只是陳平安就只說了這么一句話,就不再說什么。
    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蓋棺定論。
    年紀(jì)太小,做得太少。
    婦人低下頭,再次抬起袖子。
    男人嘆息一聲。
    苦難一事,世間何其多,有何奇怪
    任何一個身世坎坷的孩子,誰缺這個
    可奇怪之處,在于吃苦二字,怎么一個吃法。
    人間苦難,不消說也,說不得也。
    婦人輕輕吐出一口氣,抬起頭,擠出一個笑臉,"陳平安,以后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,她有不對的地方,你是男人,一定要多擔(dān)待。"
    陳平安顫聲道:"你們是要走了嗎你們走了,寧姚一個人怎么辦"
    婦人站起身,微笑道:"寧姚是知道的,都知道的,所以你不用擔(dān)心這件事,我不是寧姚的娘親,才說她的好,而是你陳平安喜歡的姑娘,真的很好呀。"
    陳平安只能點頭。
    婦人轉(zhuǎn)頭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,"有話要說嗎"
    男人點點頭。
    婦人善解人意道:"那我去外邊等你"
    男人嗯了一聲,婦人走出屋子,在廊道拐角處站著。
    男人望向少年,沉聲道:"陳平安!"
    對陳平安一直不冷不熱的男人驀然笑了起來,繞過桌子,伸出寬厚手掌,重重拍在少年肩膀,然后收起手,后退一步,依舊抬著手掌,手心朝向陳平安。
    陳平安愣了一下,趕緊伸出手,手掌互敲了一下。
    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,"陳平安,以后我女兒,寧姚!就交給你照顧了!能不能照顧好"
    陳平安大聲哽咽道:"死也能!"
    男人松開手,笑道:"什么死不死的,都好好活著。"
    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陳平安,滿意道:"嗯,配得上我女兒。"
    男人轉(zhuǎn)過身,大踏步離去,陳平安想要相送,但是男人已經(jīng)抬起一手,示意陳平安不用跟隨。
    男人始終沒有轉(zhuǎn)身,緩緩走向門口,笑道:"下次到了劍氣長城,讓寧姚帶著你,去給我們上墳敬個酒,報個平安。"
    男人跨過門檻后,突然轉(zhuǎn)過頭,笑道:"喝酒怎么了,藏什么酒壺,世間最瀟灑的劍仙,都愛喝酒。"
    男人伸出拳頭,翹起大拇指,指向自己,"比如你老丈人我!"
    陳平安一直站在原地。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上香樓那邊的渡口,今天會有一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渡船起航。
    陳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,先去了趟孤峰山腳,因為沒有倒懸山的入關(guān)玉牌,只是在圍欄外遠(yuǎn)遠(yuǎn)看了眼那道大門,嘴唇微動,似在自自語。
    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,大白天還是在打瞌睡,只是喃喃自語,又說了三個字,相較于第一次,將"近"字改成了"遠(yuǎn)"而已。
    少年臨近此門,即是劍氣近。
    少年遠(yuǎn)離倒懸山,即是劍氣遠(yuǎn)。
    今天的泥瓶巷少年,一襲雪白長袍,背負(fù)長劍,腰別養(yǎng)劍葫,風(fēng)姿卓然。
    少年,思無邪,最最動人。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