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斜眼瞥著一身太過緊繃衣裙的白鵠江水神娘娘,笑容古怪。
    蕭鸞夫人滿臉尷尬。
    此人正是自號洞靈真君的吳懿,紫陽府真正的主人。
    蕭鸞夫人膽子再大,當(dāng)然不敢擅自進(jìn)入禁地紫氣宮,還敢穿著這么一身不比青樓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,去敲開陳平安的房門。
    都是吳懿的要求。
    吳懿并未以修為壓人,只是給出蕭鸞夫人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。
    關(guān)于御江水神試圖通過龍泉郡關(guān)系,禍害白鵠江水神府一事。
    府主黃楮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了蕭鸞夫人,會幫忙讓那位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動作。
    為此白鵠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,都需要向紫陽府上繳一大筆供奉神仙錢,從此之后,白鵠江就與鐵券河一樣,成為紫陽府的藩屬依附,不過白鵠江水神府這邊,也不全是破財消災(zāi),解了燃眉之急這么點(diǎn)好處,投靠紫陽府后,雖說必然要與當(dāng)今洪氏皇帝愈行愈遠(yuǎn),劃清界線,但是黃楮承諾蕭鸞夫人,會將不到九百里的白鵠江,在百年之內(nèi)拉伸到一千兩百里!錢,得水神府出,但是所有來自黃庭國那邊的朝廷阻力,被侵奪氣數(shù)的山水神祇們的拼死反撲,紫陽府一樣可以幫忙擺平,白鵠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價,出錢聘請紫陽府修士,就可以一路鎮(zhèn)壓打殺過去。
    神仙錢易求,可白鵠江的長度,決定了一條大江的水運(yùn)大小、厚薄,不僅需要朝廷點(diǎn)頭答應(yīng)開鑿水道,期間還必然遭受以及各種強(qiáng)大的阻力,絕不是有錢就行的,而白鵠江長達(dá)一千二百里后,白鵠江水域轄境的增加,江水周邊的郡縣城池、青山秀水,都將全部劃入白鵠江水神府管轄,到時候每年的收益,會變得極為可觀,這是蕭鸞夫人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,百年之后,別說是超過御江,成功躋身黃庭國第二大江,就算是一鼓作氣將寒食江甩在身后,甚至是將來某天升為水神宮,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。
    這才是蕭鸞夫人為何會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。
    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這份前景!
    這已經(jīng)不是什么忍一時風(fēng)平浪靜,而是忍一時就能夠大道直行,香火鼎盛。
    所以吳懿找到蕭鸞夫人后,提出了第二筆買賣,已經(jīng)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蕭鸞夫人,一番權(quán)衡利弊和猶豫不決之后,仍是強(qiáng)壓下心中所有的委屈、悲憤和羞愧,選擇點(diǎn)頭答應(yīng)下來。
    吳懿說只要蕭鸞愿意今夜爬上陳平安的床鋪,有了那一夜歡愉,就相當(dāng)于幫了她吳懿和紫陽府一個忙,吳懿就會讓鐵券河徹徹底底成為白鵠江的附庸,積香廟再也無法狐假虎威,以一河祠廟抗衡一座大江水府,而且從今往后,她吳懿會給蕭鸞和白鵠江水神府在大驪王朝那邊,說說好話,至于最終能否換來一塊太平無事牌,她吳懿不會拍胸脯保證什么,可最少她會親自去運(yùn)作此事。
    于是就有了蕭鸞夫人的旖旎夜訪。
    連那場小雨,都是吳懿運(yùn)轉(zhuǎn)神通,在紫陽府轄境施展的障眼法,為的就是向陳平安證明,蕭鸞夫人確實(shí)是春-情萌動,一位誠心仰慕、對你一見鐘情的江神娘娘,主動獻(xiàn)身,結(jié)下一段無需負(fù)責(zé)的露水姻緣,何樂不為?除此之外,還有玄機(jī),先前吳懿故意提了一嘴斬殺蛟龍之屬妖物的業(yè)障一事,并非虛,事實(shí)上她看得出陳平安身上確實(shí)存在一段因果,如何解決?自然是以白鵠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,幫忙祛除,這份折損,吳懿說得直截了當(dāng),會以神仙錢的方式彌補(bǔ)蕭鸞夫人,后者思量之后,也答應(yīng)了。
    只可惜,蕭鸞夫人無功而返。
    那個陳平安連門都沒有讓她進(jìn)。
    吳懿緩緩開口道:"蕭鸞,這么大一份機(jī)緣,你都抓不住,你真是個廢物啊。"
    蕭鸞夫人笑容苦澀。
    吳懿突然問道:"難道是陳平安對你這類女子,不感興趣?你那婢女瞧著年輕些,姿色也還湊合,讓她去試試看?"
    蕭鸞夫人搖頭道:"她估計(jì)連元君的那棟樓都進(jìn)不去。那個叫朱斂的家伙,是遠(yuǎn)游境武夫,對我糾纏許久,看似輕佻,實(shí)則在最后關(guān)頭,對我都已經(jīng)起了殺心,朱斂故意沒有掩飾,所以換成她去,說不定會被直接打死在樓外邊,尸體要么丟出紫氣宮,要么干脆就丟入鐵券河,順流而下,剛好能夠飄蕩到我們白鵠江。"
    吳懿揉了揉眉心,"這個陳平安到底怎么想的?"
    蕭鸞夫人一臉無奈,當(dāng)時那個家伙二話不說就關(guān)上門,她何嘗不是惱羞成怒?
    吳懿打量著蕭鸞夫人,"蕭鸞你的姿色,在咱們黃庭國,已經(jīng)算是首屈一指的絕色了吧?我上哪兒再給他找個皮囊好的女子?山下世俗女子,任你粗看不錯,其實(shí)哪個不是臭不可聞。蕭鸞,你說會不會是你這種豐腴婦人,不對陳平安的胃口?他只喜歡嬌小玲瓏的少女,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?"
    蕭鸞夫人搖頭。
    她是真不知道。
    吳懿嘆了口氣,"那你說,陳平安到底是不是個正常男人?"
    蕭鸞夫人輕聲道:"應(yīng)該是吧。"
    吳懿一臉認(rèn)真道:"你覺得我怎么樣?"
    蕭鸞夫人背脊發(fā)涼,從那陳平安,到扈從朱斂,再到眼前這位紫陽府老祖宗,全是不可理喻的瘋子。
    她只得字斟句酌,小心翼翼地說了句漂亮話,"元君何等尊榮身份,豈可如此委屈自己?"
    吳懿擺擺手,有些心灰意冷,"算了,總不好讓你蕭鸞硬闖閣樓,對那陳平安霸王硬上弓。"
    吳懿站起身,"不過這樁買賣,哪怕今夜不行,接下來一段時間,都還有效。你還有機(jī)會,蕭鸞,你自己看著辦。"
    驟然之間,先是吳懿,再是蕭鸞,神色凝重,都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……大道氣息。
    高遠(yuǎn),縹緲,威嚴(yán),浩浩蕩蕩,不一而足,妙不可。
    兩人都猜出了一點(diǎn)端倪。
    吳懿厲色道:"蕭鸞!如何?"
    蕭鸞心神激蕩不已,再無半點(diǎn)猶豫,斗志昂揚(yáng),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內(nèi)心答案,已經(jīng)堅(jiān)定不移。
    比起當(dāng)年那次白鵠江畔"偶遇"洪氏皇帝先祖,蕭鸞夫人的心思,更加炙熱。
    吳懿大步走后,蕭鸞夫人回到屋內(nèi)休息,躺在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夜不能寐。
    紫陽府這一晚,又下了一場雨。
    朱斂站在二樓屋檐下的廊道,怪笑道:"好嘛,來真的了。"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陳平安并不知曉這些。
    他回到屋內(nèi),桌上燈火依舊。
    陳平安開始繼續(xù)翻書看,看著看著,借著暈黃燈光,抬起頭,環(huán)顧四周。
    書上說,有些人心,就像一把照妖鏡,讓四周的鬼魅魍魎,無所遁形。
    可陳平安卻希望自己的本心,只是一盞油燈,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,桌上放著它,自己可以通過那點(diǎn)光明,看到那些與自己作伴的塵埃與飛蛾,若是有客人來家里了,便可以看到黃泥窗臺上,他陳平安在那邊擺放著一只粗劣小陶盆,里邊有一棵搖曳生姿的小草。
    陳平安趴在桌上。
    下巴擱放在手背上,陳平安凝望著那盞燈火。
    他其實(shí)隱約知道,有一件事情,正在等著自己去面對。
    陳平安想了許多種可能性,覺得都不怕。
    唯獨(dú)一件事,一個人。
    讓陳平安不敢去多想。
    天底下的道理,沒有親疏之別,這是他陳平安自己講的。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裴錢驀然驚醒坐起身,像是做了個噩夢。
    她想了想,卻已經(jīng)忘記噩夢的內(nèi)容,她擦去額頭汗水,還有些迷糊,便去找出一張符箓,貼在額頭,倒頭繼續(xù)睡覺。
    她能夠看穿人心,看得到一個人的心境景象,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(fēng)血雨,唯有一座高樓屹立,比如崔東山的深潭幽幽,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。
    她內(nèi)心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,哪怕是師父陳平安,她都沒有告訴。
    她只要用心去看陳平安,她就會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,仰頭望去,大概是井口上擺放著一盞燈火,一團(tuán)小小的光明,本該最讓她這么個怕鬼怕黑的膽小鬼感到溫暖和向往,可偏偏會讓她在藕花福地好多次那樣,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驕陽,會讓她看得眼眶灼燒、淚水直流,卻每次好了傷疤忘了疼,她又忍不住一直抬頭去看。
    當(dāng)她低頭望去,是井底水面上微漾的一輪明月,再下邊,影影綽綽,好像游曳著存在了一條本該很可怕、卻讓她尤為心生親近的蛟龍。
    師父心中的這口水井,井水在往上蔓延。
    可能有一天,水中明月就會與那盞井口上的燈火相逢。
    裴錢在酣睡中,下意識伸手放在心口,那兒貼身藏著一只崔東山教給她的小錦囊,說是以后哪天她師父傷透了心,很生氣,她就要拿出來交給師父。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陳平安一夜沒睡。
    臨時起意,不再紫陽府逗留,要動身趕路,就讓朱斂與管事知會一聲,算是與吳懿打聲招呼。
    不曾想府主黃楮迅速趕來,竭力挽留陳平安,說是陳平安假如就這么離開紫陽府,他這個府主就可以引咎辭去了,不管如何,都要陳平安再待個一兩天,他好讓人帶著陳平安去瀏覽紫陽府附近的風(fēng)景。再就是告訴陳平安一個消息,元君老祖宗已經(jīng)去往寒食江,但是老祖宗臨行前放出話來,陳平安他們離開紫陽府之時,可以從紫氣宮藏寶閣一到四樓,各自挑選一件東西,作為紫陽府的送客贈禮,若是陳平安不收下,也行,他這個府主就當(dāng)著陳平安的面,挑選四件最珍貴的,當(dāng)場砸爛便是。
    陳平安越來越猜不出吳懿葫蘆里賣什么藥。
    這種死皮賴臉的熱情待客,太不合情理了,就算是魏檗都絕對沒有這么大的面子。
    陳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離開這座是非之地,管你黃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寶,前有吳懿無事獻(xiàn)殷勤,后有蕭鸞夫人夜訪敲門,陳平安實(shí)在是對這座紫陽府有了心理陰影。
    但是黃楮似乎早有預(yù)料,半點(diǎn)臉皮都不要了,也學(xué)自家老祖宗擺出一副無賴嘴臉,說我黃楮還能不能當(dāng)府主,全在陳公子一念之間,難道一兩天的游山玩水,讓紫陽府略盡地主之誼,陳公子都不肯答應(yīng)?眼睜睜看著他黃楮丟掉府主之位?
    陳平安與朱斂石柔商量后,便決定以不變應(yīng)萬變,答應(yīng)黃楮多待一天,看看附近的風(fēng)景。
    結(jié)果當(dāng)紫陽府派了個人擔(dān)任領(lǐng)路后,陳平安就悔青了腸子,朱斂則明顯有些幸災(zāi)樂禍,沒覺得是什么壞事。
    原來是那位恢復(fù)雍容風(fēng)范的蕭鸞夫人,負(fù)責(zé)帶著陳平安一行人游覽山水。
    陳平安硬著頭皮,乘坐一艘??吭阼F券河畔的樓船,往上游駛?cè)ァ?
    夜幕中。
    一行人返回紫陽府。
    吳懿站在蕭鸞的住處小院,笑問道:"怎么樣?"
    蕭鸞夫人欲又止。
    吳懿神色不悅道:"直說便是!"
    蕭鸞夫人嘆了口氣,"這一路,任由我百般暗示,之后更是坦誠相見,向他表達(dá)了自己的思慕之情,陳平安從頭到尾,都沒給我好臉色,也不說話。只是在下船前,陳平安跟我說了兩句話。"
    吳懿好奇道:"哪兩句。"
    蕭鸞夫人苦笑道:"第一句話,‘蕭鸞夫人,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’?"
    吳懿一頭霧水。
    蕭鸞夫人有些惴惴不安,"第二句話,陳平安說得很認(rèn)真,‘你再這樣糾纏,我就一拳打死你’。"
    吳懿伸出兩根手指,揉著太陽穴。
    蕭鸞夫人掩嘴嬌笑,驀然間風(fēng)情流瀉,然后斂了斂嫵媚神色,拍了拍胸脯,輕聲道:"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,所以我怕是真怕,可我還真有些不服氣呢,不過我也知道,這次我注定是要與天大機(jī)緣擦肩而過了。"
    蕭鸞夫人畢恭畢敬向吳懿鞠躬賠罪。
    吳懿斜眼瞧著蕭鸞夫人,"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。"
    蕭鸞愣了一下,一下子醒悟過來,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顯消瘦的吳懿,蕭鸞趕緊收回視線,她有些難為情。
    吳懿惱火道:"他陳平安就是個瞎子!"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朱斂一直偷著笑,陪著陳平安站在四樓廊道。
    朱斂實(shí)在忍不住笑出聲,問道:"少爺,碰上這等沒頭沒腦的艷福,作何感想?"
    陳平安黑著臉道:"江湖險惡!"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