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如今的修道之人,修心,難,這也是當(dāng)年我們?yōu)樗麄儭O(shè)置的一個禁制,是他們螻蟻不如的原因所在,可當(dāng)時都沒有想到,恰好是這種雞肋,成了崔瀺嘴中所謂的星星之火……算了,只說這人心的拖泥帶水,就跟登山之人,穿著了件濕透了的衣服,不耽誤趕路,越來越沉重,百里山路,半于九十。到最后,怎么將其擰干,清清爽爽,繼續(xù)登山,是門大學(xué)問。只不過,誰都沒有想到,這群螻蟻,真的可以爬到山頂。當(dāng)然,可能有想到了,卻為了不朽二字,不在乎,誤以為螻蟻爬到了山頂,瞧見了天上的那些瓊樓玉宇,哪怕長出了翅膀,想要真正從山頂來到天上,一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,到時候隨便一腳踩死,也不遲。原本是打算養(yǎng)肥了秋膘,再來狩獵一場,飽餐一頓,事實(shí)上確實(shí)經(jīng)過了無數(shù)年,依舊很安穩(wěn),無數(shù)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速度減緩,天地的四面八方,不斷擴(kuò)大,可最終結(jié)局如何,你已經(jīng)看到了。"
    楊老頭說到這里,并沒有太多的悲憤或是哀傷,云淡風(fēng)輕,像是一個局外人,說著天地間最大的一樁秘密。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小心翼翼問道:"為何三教圣人不對師父斬草除根?"
    楊老頭笑道:"如今的你,問這么大的問題,有意義嗎?你不是該好好想一想,怎么不當(dāng)個光棍嗎?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訕笑道:"師父原來也會說趣話。"
    楊老頭破天荒露出一抹無奈神色,皺巴巴的臉龐愈發(fā)褶皺,"還不是給李二那個神憎鬼厭的婆娘,嘮叨出來的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輕聲問道:"嫂子也是?"
    楊老頭嗤笑道:"她要是,我會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豬狗不如?就因?yàn)橹皇莻€讓你糟心的市井潑婦,我才不計較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如釋重負(fù)。
    楊老頭說道:"顧璨之于陳平安,就是陳平安之于齊靜春。恰好是死局的死結(jié)所在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皺眉道:"顧璨和陳平安,秉性相差也太遠(yuǎn)了吧?"
    這個漢子搖頭不已,"不一樣,不一樣。"
    楊老頭笑道:"你若是不去談善惡,再回頭看,真不一樣嗎?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陷入沉思。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眼神逐漸堅毅。
    楊老頭搖頭道:"別去摻和,你鄭大風(fēng)就算已經(jīng)是十境武夫,都沒用。這個無關(guān)打殺和生死的局,文圣哪怕想要幫陳平安,還是幫不了。這跟學(xué)問大不大,修為高不高,沒關(guān)系。因?yàn)槲膹R的陪祀神位給砸碎了,文圣自身的學(xué)問根祇,其實(shí)還擺在那里。文圣當(dāng)然可以用一個天大的學(xué)問,強(qiáng)行暫時覆蓋住陳平安的當(dāng)下學(xué)問與降服那條心井惡蛟,但是長遠(yuǎn)來看,得不償失,反而容易走入岔路,害死陳平安。"
    楊老頭瞥了眼天空,"來做過客的那位陸掌教,倒是可以幫陳平安走上另外一條道路,可是陳平安自己不會答應(yīng)。"
    "而且有一點(diǎn)陳平安猜得很準(zhǔn),那位陸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,是齊靜春選中的那個陳平安,自然不是陳平安本身,所以一旦心智不定,給拐去了白玉京,好一點(diǎn),成為傀儡,十一境十二境,倒不是沒有可能??梢獕囊稽c(diǎn),估計生生世世,都逃不出陸掌教的手掌心了,拿來觀道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嗯了一聲,"這就像一個男人,得不到的女子,心中越別扭,瞧著越好看。得到了,其實(shí)也就那么一回事。"
    楊老頭沒來由說了句,"如今小鎮(zhèn)有不少青樓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臉色漲紅,"師父,我就是嘴花花而已,其實(shí)不是那樣的人!"
    楊老頭問了個好似全然無關(guān)正題的問題,"螃蟹坊那四塊三教一家掛在小鎮(zhèn)這邊的匾額,分別寫了什么?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回答道:"儒家的當(dāng)仁不讓,道家的希自然,佛家的莫向外求,兵家的氣沖斗牛。"
    楊老頭笑問道:"好好琢磨一下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思量片刻,"當(dāng)仁不讓,是陳平安身陷此局的關(guān)鍵死結(jié)之一……"
    楊老頭笑了笑,"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,與天地合道,美好不美好?所以我才會說陸掌教的道法,可以救陳平安一時一世,連人間都不去管了,還管一個泥瓶巷毛頭小子的生死對錯?文圣罵那位陸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,在我看來,其實(shí)不然,早期在浩然天下陸地版圖求道的陸掌教,興許是如此,可當(dāng)他泛舟出海,就已經(jīng)開始不同了,真正開始得了意忘其形,無比契合、接近道祖大道,所以才能成為道祖最喜歡的弟子。至于那句佛家語衍生出來的佛法,看似是陳平安有望破局的一個法門,實(shí)則不然,崔瀺肯定想到了,早有對策。至于氣沖斗牛……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壓低嗓音,"那她?"
    楊老頭面無表情道:"她?根本不在乎。說不定巴不得陳平安更爽利些。只要陳平安不死就行了,哪怕走入一個極端,她樂見其成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撓撓頭,"說來說去,陳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?"
    楊老頭笑道:"到時候一個守著山頭的富家翁,你守著他的山門,混吃混喝,不挺好?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猛然抬起頭,死死盯著老頭兒,"師父是故意要陳平安心中惡蛟抬頭,以此淬煉劍心,再不去講那些束手束腳的仁義道德,讓陳平安只覺得天大地大,唯有一劍在手,便是道理了,好以此幫助那個存在,丟掉早先陳平安這個劍鞘,對不對?!"
    楊老頭微笑道:"能夠想到這一步,看來還是有點(diǎn)長進(jìn)的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顫聲道:"這是她要求的?"
    楊老頭搖搖頭,露出一抹感慨和緬懷神色,喃喃道:"她哪里會在意這些呢,她都無所謂的。她……是她啊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神色愴然,"可憐,真是可憐。"
    他想起了那個在灰塵藥鋪,與自己對坐在檐下長凳上的年輕人,嗑著瓜子,笑看著院子里的眾人。
    他總覺得遭受過那么大一場無妄之災(zāi)后,那個年輕人,也該過幾天舒坦愜意的日子了。
    哪里想到,從離開老龍城的開始,就有一個比飛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劍舟更可怕的局,在等著他陳平安。
    入秋了。
    秋狩了。
    楊老頭淡然道:"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,隨著大亂之世的到來,總有一天所有人不愛講的那些,覺得知道了道理也無用那幫蠢人,假借道理來滿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惡人,都會跟著那些根本道理,一起水落石出,不吃飯會死人,不喝水更會死人。等到那個時候,就知道有人愿意講道理的珍貴了。好在人的記性不好。吃過疼很快就忘,世道就這么反反復(fù)復(fù),都過去一萬年了,還是沒好到哪里去。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顫聲道:"好?怎么就好了?"
    楊老頭笑了,"我是人嗎?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無以對。
    楊老頭又問,"你就是人嗎?"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依舊默然無語。
    鄭大風(fēng)最后離開鋪?zhàn)?走了趟泥瓶巷,經(jīng)過了陳平安的祖宅,也走過了顧璨的祖宅。
    楊老頭獨(dú)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霧。
    萬年之前,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,浩浩蕩蕩,星辰璀璨。
    人間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的火星子而已,怎么就贏了?
    崔瀺給出了答案。
    楊老頭不愿意承認(rèn),也得承認(rèn)。
    而能夠給出那個答案的家伙,估計這會兒已經(jīng)在書簡湖的某個地方了。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池水城一棟視野開闊的高樓頂層,大門打開,坐著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與一位儒衫老者,一起望向外邊的書簡湖壯麗景象。
    崔東山,崔瀺。
    如今的兩人,曾經(jīng)的一個人,大驪國師繡虎,昔年文圣首徒。
    崔東山神色肅穆,駕馭那把飛劍金穗在自己四周畫出一座小雷池,用來提醒自己不管發(fā)生了什么,都不可以走出這個圓圈。
    崔瀺看了眼崔東山,微笑道:"不愧是先生和學(xué)生,兩個都喜歡畫地為牢。"
    崔東山咬牙切齒道:"我輸了,我肯定認(rèn),你輸了,可別仗勢欺人,翻臉不認(rèn)!"
    如果不是這個老王八蛋強(qiáng)行設(shè)置此局,并且不給他任何拒絕的余地,他崔東山哪里愿意再上賭桌?他現(xiàn)在對"大師兄"這個說法,最深惡痛絕,對于押大贏多的賭博,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。
    可是老王八蛋不答應(yīng),他崔東山能如何?
    反過來說,如果崔東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,他覺得自己也會如此做。
    自己豈會不懂自己?
    這次賭局,他崔東山和崔瀺,很簡單,要分出一個主次,僅此而已,不涉及生死。
    這也是崔東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,這恰恰也是崔東山最恨自己的地方,"一個人",會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里。
    如果崔瀺輸了,從今往后,允許崔瀺在大隋,類似割地稱王的存在,并且不單是他崔瀺,整個大驪宋氏王朝,都會押注陳平安。陳平安值得這個價格。崔瀺上次見面,笑"連我都認(rèn)為是死局的棋局,陳平安破得開,自然當(dāng)?shù)闷鹞摇宸帧_@樣的存在,又不能隨便打死,那就……另外一個極端,竭力拉攏。這有什么丟臉不丟臉的。"
    如果崔東山輸了,就必須要出山,離開山崖書院,幫助崔瀺運(yùn)籌帷幄,打下朱熒王朝,以及繞過觀湖書院之后,大驪鐵騎的調(diào)度,或是在大驪以南、觀湖書院以北,鎮(zhèn)壓各方,快速消化掉半座寶瓶洲的諸國底蘊(yùn),變成真正屬于大驪的內(nèi)在國力。
    崔東山還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,成為崔瀺事功學(xué)說的開山大弟子。
    青鸞國那艘仙家渡船,為何會那般磨磨蹭蹭?為何在老龍城,在青鸞國,在黃庭國,都沒有直接去往書簡湖的渡船?為何陳平安會在大隋書院煉化第二件本命物?為何龍泉郡突然開始新一輪的買賣山頭?
    都是為了書簡湖的萬事俱備,連那東風(fēng)不都欠。
    可在這個過程當(dāng)中,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勢,合情合理,并非崔瀺在強(qiáng)行布局,而是在崔東山親自盯著的前提下,崔瀺一步步落子,每一步,都不能是那無理手。
    大驪,早已秘密滲透了書簡湖,如今開始悄然收網(wǎng)。
    作為毗鄰朱熒王朝的一塊重地,書簡湖早已是大驪國師眼中的囊中之物。
    截江真君劉志茂,要一統(tǒng)書簡湖。一統(tǒng)江湖之后,交給誰?自然是售予帝王家,賣個天價。
    就是這個帝王家,離著書簡湖有點(diǎn)遠(yuǎn)了。帝王家還會轉(zhuǎn)手再賣,又是賣給誰?是桐葉洲的玉圭宗。玉圭宗打算在寶瓶洲選擇一處風(fēng)水寶地,作為下宗的開宗地址。已經(jīng)有三個選址,一個是龍泉郡,一分為二,阮邛,玉圭宗,平分。一個是靠近云林姜氏與青鸞國的某處。最后一個,就是書簡湖。
    劉志茂本就是梟雄心性,這些年的凌厲出手、和拉攏,恩威并濟(jì),已經(jīng)有了獨(dú)吞書簡湖的一方霸主之姿,最后一次痛下殺手,又有大驪修士的助力,有望一錘定音。
    本該加上一個站在顧璨對立面的阮秀,本該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舉出來,經(jīng)歷過一場不斷有黃雀在后的連環(huán)廝殺。
    沒關(guān)系。
    本來阮秀就不在棋盤之內(nèi),她在不在,無傷大雅,最多就是錦上添花罷了。
    原本陳平安本該到了龍泉郡,開開心心買下一兩座山頭,在落魄山竹樓,練練拳,與兩個小家伙聊聊天,其樂融融。
    然后他就會突然聽聞一個來自書簡湖的噩耗,書簡湖一場大混戰(zhàn),拉開了帷幕,小小年紀(jì)的顧璨深陷其中,并且發(fā)揮了相當(dāng)大的影響力。
    在那之后,陳平安才會火急火燎乘坐一艘"恰好路過"牛角山的仙家渡船,通過魏檗的私人關(guān)系,耗費(fèi)大量神仙錢,冒險穿過寶瓶洲版圖上空,來到這座書簡湖。
    等到了那個時候,局勢會比現(xiàn)在更加復(fù)雜難解。
    因?yàn)樗廊烁唷?
    可能還要加上一個阮秀。
    崔瀺笑道:"還是沒有關(guān)系,大局已定,就當(dāng)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東山好了,省得你改換道路的過程,太過漫長,拖延了寶瓶洲的大勢走向。"
    崔瀺視線偏移,望向湖邊一條小路上,面帶笑意,緩緩道:"你陳平安自己立身正,愿意處處、事事講道理。難道要當(dāng)一個佛門自了漢?那也就由你去了!"
    "你所相信的道理,沒有什么親疏有別。那么當(dāng)你身邊最在乎、最親近的人,犯了大錯,滔天大錯,可那個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個理由,這時候你陳平安該怎么辦?你陳平安一直堅持的道理,還管不管用?我很好奇,我很期待。"
    "還是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人筆札上,或是所謂的警示名上邊,找?guī)讉€自己想要的道理?"
    崔瀺瞇起眼,"你我可以拭目以待。"
    崔東山冷笑道:"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。"
    崔瀺自顧自說道:"當(dāng)年小鎮(zhèn)那場考驗(yàn),對陳平安來說,其實(shí)外物誘惑居多,不夠純粹,所以我們才會輸?shù)媚敲磻K。歸根結(jié)底,還是我小覷了一個陋巷少年。既然他能夠被齊靜春選中,我,我們當(dāng)初就該更加謹(jǐn)慎。于是當(dāng)下這場考驗(yàn),只問本心。"
    崔東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,被那個老王八蛋在背后陰險算計,事實(shí)上,每一步,崔瀺都會跟崔東山直直白白說清楚。
    越是這樣,崔東山越覺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斃。
    所以當(dāng)陳平安和畫卷四人到達(dá)青鸞國后,崔東山終于坐不住了,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,淪為老王八蛋的附庸。
    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現(xiàn)在了那座靜謐祥和的小村莊。
    在那之后,一直到陳平安到達(dá)山崖書院。
    崔東山有過兩次小小的作弊。
    一次是同樣"自然而然"借助青鸞國的佛道之辯,說及了法家學(xué)問,那次分別,他崔東山偷偷交給裴錢的那只錦囊,里邊紙條上,寫了一句話。
    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書院,勸說陳平安多讀三教百家的那十幾本"正經(jīng)",真正用意,是偷偷摸摸推薦給陳平安的那幾本佛家正經(jīng)。
    欲破此局,已是奢望,那么退一萬步說,讓先生陳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,崔東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掙扎,給出了兩種可能性。
    一為法家,對錯是非,一斷于法,無親疏之別。
    一為佛家,因果之說,眾生皆苦,昨日種種因,今日種種果。前生種種因,今生種種果。那些無辜人的今日橫禍,乃是前世罪業(yè)纏身,"理"當(dāng)如此。
    其實(shí)崔東山的作弊,還有更加隱蔽的一次。
    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里,是最巧妙的一次。
    這會兒,崔瀺看著湖面上,那艘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的青峽島樓船,微笑道:"你兩次作弊,我可以假裝看不見,我以大勢壓你,你難免會不服氣,所以讓你兩子又如何?"
    崔東山笑瞇瞇道:"你這老王八蛋,真是闊綽人的口氣,我喜歡,我喜歡!不然再讓我一子,事不過三嘛,如何?"
    崔瀺望著那艘樓船,"我不是已經(jīng)讓了嘛,只是說出口,怕你這個小崽子臉上掛不住而已。"
    崔東山臉色難看。
    崔瀺自自語道:"你在那座東華山院子里邊,故意引誘性情頑劣活潑的兩個孩子,在你的仙家畫卷上肆意涂抹,然后你故意以一幅骷髏消暑圖嚇裴錢,故意讓自己的火候過頭些,之后果然惹來陳平安的打罵,陳平安的表現(xiàn),一定讓你很欣慰,對吧?因?yàn)樗吡四敲催h(yuǎn)的路,卻沒有太過拘泥于書上的死道理了,知道了君子曲與伸,不可缺一,更知道了何謂‘入鄉(xiāng)隨俗’,笑得你崔東山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畫卷,在你眼中,一文不值,加上陳平安愿意將你當(dāng)做自己人,所以看似陳平安不講理,明明是裴錢李槐有錯在先,為何就與你崔東山講一講那順序的根本道理了?因?yàn)檫@就叫入鄉(xiāng)隨俗,世間道理,都要合乎那些‘無錯’的人情。你的用意,無非是要陳平安在知道了顧璨的所作所為之后,好好想一下,為何顧璨會在這座書簡湖,到底是怎么變成了一個濫殺無辜的小魔頭,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?是不是世道如此,顧璨錯得沒那么多?"
    崔東山臉色凝重。
    崔瀺笑道:"可這真的有用嗎?你真以為你的這一手棋,很妙?錯了,你的這一手,對于當(dāng)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,在如今內(nèi)心已有道理作為壓艙石的陳平安來說,反而是火上加油,只會讓他想得更深,到最后更加無所適從。崔東山,事到如今,你還沒有看出我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嗎?"
    崔瀺神色自若,始終沒有轉(zhuǎn)頭看一眼崔東山,更不會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勢,"有趣在哪里?就在火候二字上,道理復(fù)雜之處,恰恰就在于可以講一個入鄉(xiāng)隨俗,可有可無,道理可講不可講,法理之間,一地之法,自身道理,都可以混淆起來。書簡湖是無法之地,世俗律法不管用,圣賢道理更不管用,就連許多書簡湖島嶼之間訂立的規(guī)矩,也會不管用。在這里,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,人吃人,人不把人當(dāng)人,一切靠拳頭說話,幾乎所有人都在殺來殺去,被裹挾其中,無人可以例外。"
    "這些都可以是陳平安‘退一步求心安’的正當(dāng)理由。這些都是我故意送給陳平安的余地,我給了他無數(shù)種選擇的可能性,大道,岔路,都在他腳下擺著,沒人攔著他。如此一來,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,天底下好像真的沒有天經(jīng)地義的道理,我就是要他陳平安去為了一個顧璨,不得不選擇否定自己,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場、沒有對錯的混賬理論。"
    崔瀺微笑道:"講理的好人,遇上心底更信奉拳頭、只在嘴上講理的世道,然后這個好人,頭破血流,自縛手腳,畫地為牢,我倒要看看,最后你陳平安還怎么去談失望和希望。"
    崔東山慘然而笑,"妙不可,真真妙也。"
    崔瀺此后娓娓道來,一句句,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東山心坎上。
    "顧璨之母,當(dāng)年那一碗之恩,陳平安覺得她對你有救命大恩。"
    "你對顧璨,有不輸劉羨陽的親情,將顧璨當(dāng)做自己的親生弟弟看待。"
    "甚至那條泥鰍,還是你當(dāng)年親手轉(zhuǎn)送給顧璨的。"
    "你崔東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來救陳平安,真救得了?陳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嗎?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,可以解釋,可你一旦逃禪,想要給自己一個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,可問題又來了,這份與你有關(guān)的最早因果,你想不想得到?看不看得到?"
    "若說陳平安假裝看不到,沒關(guān)系,因?yàn)殛惼桨驳扔谝呀?jīng)沒了那份齊靜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,你我二人,勝負(fù)已分。"
    "若是陳平安真正看不到,沒關(guān)系,我自會找人去提醒他。"
    崔瀺最后蓋棺定論,語氣平常,倒是沒有太過喜悅,"這一次,沒有人能救他,陳平安自己,更不行。"
    崔東山坐在一旁,一不發(fā)。
    崔瀺終于轉(zhuǎn)過頭,笑道:"少年郎要有朝氣,為何如今比我還要暮氣了?"
    崔東山閉上眼睛,滿臉淚水,輕聲呢喃道:"愿先生心境,四季如春,四季如春……"
    湖邊樓船已經(jīng)停岸,那個姓陳的"中年男人"在遠(yuǎn)處樹葉枯黃的柳樹下,終于還是沒有喝酒,將酒壺別回腰間后,他踟躕不前。
    他今年十七歲。
    崔瀺站起身,伸出一只手掌,微笑道:"請君入甕!"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