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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到京師

道路上,不知是哪位讀書人率先朗誦起了詩詞,很快就有別處跟隨,唱和連綿,一如雨勢,似有讀書人的講究,例如某人說一句風(fēng)怒欲掀屋,雨來如決堤。便有別處某人便高聲說出雷聲千嶂落,雨色萬峰來,很快就又有清脆卻響亮的女子嗓音響起,電尾燒黑云,雨腳飛銀線。接下來又有稚童的悅耳背誦聲,著急忙慌說那雨過不知龍去處,一池草色萬蛙鳴……道路上哄然大笑,既有車輛里邊的,也有馬背上的,還有泥濘道路里邊的。

一位老先生掀開車簾子,坐在馬夫身邊,悠悠然說了句不太符合節(jié)令的詩句,“城雪初消薺菜生?!?

有那趕考的寒素書生心領(lǐng)神會,立即續(xù)上那句“角門深巷少人行?!?

很快就有略顯豪邁的嗓音高聲道:“柳梢聽得黃鸝語……諸位且慢,最后一句,需由我大驪女才子收尾!”

果真立即就有女子明媚嬌笑道:“此是春來第一聲!”

緩緩走在路上的老聾兒,倒也曉得這首詩,詩名既不算膾炙人口,也不算如何生僻。

就叫《到京師》。

哪怕白景依舊沒有打招呼,劍氣長城的老聾兒,落魄山花影峰的傳道人,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劍修甘棠,他突然就想要會一會那位自號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。

————

懸在青天高空處,換了一件黃色法袍的白骨道人悶了片刻,它只好拗著性子放低身架,以心聲說道:“陳道友,你我本就無冤無仇,何必撕破臉皮,折騰出個玉石俱焚的下場。細(xì)究起來,那件法袍被海上蟊賊搶去,是本座折損嚴(yán)重才對,陳道友又有何損失?是也不是?”

陳平安仰頭望著那位白骨道人,招招手,“不要站那么高跟我聊天,下來說話?!?

白骨道人差點(diǎn)沒忍住就要爆粗口,當(dāng)本座是那三歲懵懂無知的市井稚童,不曉得與一位十一境武夫近身“閑聊”的后果?

一氣之下,便有牽引異象的道法顯化,只見這尊三院法主的道身金光流轉(zhuǎn),五六百座氣府,皆有動靜,顯現(xiàn)出其中數(shù)量頗為可觀的本命物,共同組成了一座星羅棋布的金色天地,各色本命物法寶散發(fā)出來的奇光異彩,一點(diǎn)點(diǎn)滲出那件品秩不高、無法遮掩景象的黃色法袍。

陳平安瞇眼微笑。

讀書多而不知化用,容易被譏諷為兩腳書柜。不曾想這位白骨道友,還是一座兩腳寶庫?

先前按照鄭居中在夜航船的說法,在那條光陰長河之內(nèi),能夠維持道身不作劫灰就已經(jīng)相當(dāng)困難,這位三院法主好手段,想來除了它自身道力雄厚之外,猶有那條獨(dú)木舟別有造化的緣故?

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氣息變化,白骨道人只覺滲人,背脊發(fā)寒。

只因?yàn)檫@種感覺,再熟悉不過,白骨道人自己就有,相信劍修白景也會有。

就是某位饑腸轆轆的遠(yuǎn)古道士,游歷天下,橫行四方,終于瞧見了一份堪稱大補(bǔ)的大道資糧,殺心一起,就要進(jìn)食!

果不其然,姓陳的那廝已經(jīng)出拳,身形拔地而起,雪白神臺隨之一墜,降低了百余丈高度。

白骨道人迅速一抬起極為寬大的法袍袖子,遮在身前,宛如在青天掀起一道黃色帷幕,再以心神駕馭那艘獨(dú)木舟渡水,驀的斂了蹤跡,消逝不見。

陳平安眼神炙熱,笑道:“來都來了,就別走了?!?

與那古巫問拳,是兩位純粹武夫之間的砥礪武學(xué)。

與這白骨道人過招,單純是要讓它把命留下,豈能一樣。

冥冥之中,一線牽引。

竟是早就斷了拳、竟然重新續(xù)上的神人擂鼓式。

光天化日之下,十一境武夫的手段,一覽無余。

崔誠傳授的神人擂鼓式,在已經(jīng)躋身十一境的陳平安手上,又有了一番驚世駭俗的變化。

先前這一拳招,需要拳拳相銜接,不斷層層累加拳意,但是現(xiàn)在的陳平安,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人身天地之內(nèi)就率先“出拳”,如編訂書頁,變?yōu)橐粌裕丿B為一拳。

就像老人當(dāng)年在竹樓教拳,偶爾會有些不同尋常的失落情緒。

只因?yàn)榇拚\苦心鉆研而出的諸多拳招,氣魄再大,意思再高,終究只是止境武夫的體魄,未能完整體現(xiàn)出拳招的威力,不是拳不好,只因?yàn)槲掖拚\境界太低,才無法讓人間武夫瞧見真正的恢弘武道,到底高在何處!

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個數(shù)字。

二十七。

掐訣不停的白骨道人,一副替死化身,當(dāng)空轟然炸開。

在別處,白骨道人的真身繼續(xù)駕馭獨(dú)木舟,在拳意濃稠的天風(fēng)云海中漂泊不定。

披發(fā)、光腳的陳平安欺身而近,飄然落在獨(dú)木舟之上。

三十六。

一艘獨(dú)木舟與那神臺下場類似,被撕扯成兩截。

白骨道人身上那件黃色法袍已經(jīng)粉碎殆盡,懸空而停,伸手抓住船頭在內(nèi)的半截獨(dú)木舟。

站在另外半截獨(dú)木舟之上的一襲青衫,瞬間七竅流血,十一境武夫的體魄,竟然臉上也出現(xiàn)了數(shù)以百計(jì)的細(xì)微裂紋,右手青筋血肉翻轉(zhuǎn),絞在一起,觸目驚心。

見個姓陳的,好像被這一拳給打懵了,抬起那條胳膊,正在低頭看去。

白骨道人心中暢快,大笑不已,“只會擺弄拳腳的匹夫,滋味如何?還敢不敢遞出第三拳……”

陳平安抬起頭,一雙眼眸,死死盯住那個神通不弱的白骨道人,有意思,竟能均攤?cè)狻?

再無先前做掉白骨道人便能撈回本的盤算和雜念,甚至連殺心都無,只是轉(zhuǎn)為一種更為純粹的……猙獰和熱烈。

一拳遞出于天地間,就該身前無敵手!

既然你剛好在眼前,哪有不出拳之理?

老子倒要看看是你藏藏掖掖的十四境修士體魄更牢固,還是十一境武夫的體魄更加扛揍!

七十二!

拳意滿青天。

白骨道人心急如焚,不可理喻的莽夫,這廝瘋了,當(dāng)真瘋了。

一拳過后,天地清明。

披頭散發(fā)的陳平安懸在高空,一身拳罡便是凡俗也能肉眼可見,如日中天。

他斜眼望向天幕一處,扯了扯嘴角,白玉京的龐鼎老賊,可曾看清楚了?

————

陳平安倒是沒有誤認(rèn)為白骨道人就此隕落,這幾位不速之客,丟出長戟入海的無名道人,還有作為狐族共主的青丘舊主,他們都是跌了境的。表面上看,白骨道人亦是如此,但是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。

不必山主提醒,或是白景催促。

獨(dú)自走在大驪京城外邊官道上的老聾兒,主動出劍了。

而且是同時(shí)祭出那兩把大道相克的本命飛劍。

其實(shí)老聾兒心知肚明,陳山主早先幾拳如演練,分別示以大道左旋、右旋,既是給那位古巫看的人間嶄新武學(xué),更是給他這位次席供奉看的……一條劍道。

天地間難道還有比大道旋轉(zhuǎn)更加唯一的存在嗎?既然可以,劍修甘棠的兩把本命飛劍,豈會沒有機(jī)會從相克轉(zhuǎn)為相生?

即便如此,心領(lǐng)神會,對陳平安頗為感激,可老聾兒當(dāng)時(shí)還是不愿意遞劍。

吾心豈能不自由。

老聾兒就像一個有潔癖的,他想要自己為自己找到一個純粹的理由,可以很大,可以極小。

由自己的劍心讓道號龍聲的蠻荒劍修甘棠,傾力與強(qiáng)敵遞出一劍。

約莫是第一次同時(shí)遞出兩把飛劍的緣故,劍光流轉(zhuǎn),總給旁觀者一種略顯生澀的感覺。

兩條劍光所至的地界,一片黑,一片白,如云海似雨幕,黑云如龍爪,白雨如棋子。

老聾兒一步縮地山河,揀選了京畿某地的一座小山坡,駕馭兩把飛劍,在天空縱橫交錯。

果然不出所料,只是祭出飛劍而已,就會折自身道行,不過老聾兒反而異常劍心清澈。

一袖子將那雪白飛劍打落回地面,再以半截獨(dú)木舟敲打如墨蛟翻空的第二把飛劍。

老聾兒腳下的山坡瞬間如爛泥散開,站在凹陷的土坑里邊,重新駕馭飛劍殺敵,不忘抬頭說道:“落魄山次席供奉,跳魚山傳道人,劍修甘棠,與這位前輩隨便抖摟幾手劍術(shù)?!?

再度被迫現(xiàn)出身影的白骨道人,不斷將那兩把如附骨之疽的飛劍打退,它咬牙道:“一個個的,憑恃些許拳法劍術(shù),一意孤行,那就怨不得本座大開殺戒了?!?

它俯瞰那道路上的芥子身影,又他娘的是個劍修。

先捅了本座一劍,再擱這兒報(bào)身份、道號和山頭?

這場從天而降的“熱鬧”,除了青丘舊主這撥入局的,還有一批或公然現(xiàn)身、或遮掩蹤跡暫作壁上觀的。

京城內(nèi)的封姨和蘇勘兩位遠(yuǎn)古神靈,身在螺螄殼道場卻遞出一劍的小陌,往死里攮那狐媚子一通的白景,站在京畿崖畔、隨意攥劍在手的劉叉,在城外官道旁邊等待消息的老聾兒,同樣是飛升境的劍仙徐君,以及剛剛躋身仙人境的竹素。

當(dāng)然還有陳平安和曹慈,這兩位十一境武夫。

陳平安轉(zhuǎn)頭望向青玄洞那邊,瞧見那兩道身影,有些意外。

竟然是鄭居中,也無法判斷是真身,抑或是陽神、陰神蒞臨此地。

他身邊跟隨著那位白帝城閽者,越女劍術(shù)一脈的鄭旦。

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此外天幕那邊又有動靜。

白骨道人瞬間道心大震,察覺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大道氣息。

它心如刀絞,呆呆抬頭只見天幕那邊,有一尊形容模糊、虛無縹緲的高大道士法相,身后寶相如一輪明月,真身并未跨越天下,只是陰神遠(yuǎn)游出竅,單以一身強(qiáng)橫道力強(qiáng)行“渡水”。

顯而易見,這位老道士與白玉京和中土文廟都沒有提前打招呼。

白骨道人驚恐不已,果然是那個臭牛鼻子,落寶灘碧霄洞主!

那道人一揮袖子,將白玉京覬覦此地的視線給隨意打散。

再無任何藏拙的想法了,憑借遠(yuǎn)古天庭神通、暫時(shí)維持十四境不墜的三院法主,再次遙遙望向一地,片刻之后,它憤憤然,就要遠(yuǎn)遁。

只見從那輪熒熒皎然的明月中,緩緩探出一只潔白如玉的巨手來。

那巨手主人,單說一個字而已,語氣中充滿譏諷之意的嗓音,霎時(shí)間響徹云霄,“跑?”

青丘舊主先收攏陰神,再撤掉圍住京城的真身,重新變作一位身姿婀娜的美婦人。

謝狗調(diào)侃道:“阿紫姐姐,作何感想?”

她倍感無奈,如今人間,好像真不是萬年之前的景象了,總覺天地狹窄。

她以心聲問道:“剛到的那位,是何方神圣?”

謝狗笑道:“他啊,大魔頭,頂聰明的人物?!?

青丘舊主疑惑道:“他來這邊作甚?”

謝狗撇撇嘴,“我腦子又不靈光的嘍,咋會曉得他的想法?!?

不再追問,青丘舊主猶豫了一下,還是打開那只繡袋,摸出一顆喜糖,放入嘴中嚼了起來,望向懸在天上的那座雪白神臺,一襲青衫坐在邊緣地界,意態(tài)閑適,男子正在束發(fā)作髻。

他們好不容易逃出光陰牢籠,重見天日,恢復(fù)了自由身,這一遭寶瓶洲之行,各有所求,見一不見一,好像都沒有那么重要了。到京師,朝天闕,見青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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