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瞇眼道:“也許沒多少好,但是肯定比你想象中好?!?
蕭愻咧嘴笑道:“恨我嗎?肯定恨。我只是好奇有多恨?”
于公于私,都會怨懟。叛出劍氣長城,在戰(zhàn)場上偷襲師兄左右。
陳平安淡然說道:“談不上不共戴天之仇,但是足夠讓我見了你就不肯‘錯過’?!?
蕭愻歪了歪腦袋,迷糊道:“啥意思?!?
陳平安懶得解釋什么。
師笑呵呵道:“如果沒有理解有誤,陳隱官的意思,是想跟蕭愻道友往死里打一架。”
蕭愻哦了一聲,朝那老道人豎起大拇指,“云深老兒,學問賊大,佩服佩服?!?
隨后她將大拇指緩緩轉(zhuǎn)為朝下。
“師”瞬間被她一拳打爆。
可惜只是一道以假亂真的替身符。
蕭愻撇撇嘴,揮動胳膊幾下,譏諷道:“裝神弄鬼的老不死?!?
遠處那條鮮紅色山脈的山脊間,背劍匣的綬臣與頭戴冪籬的師妹流白,一起駐足眺望黃沙道上。
昔年劍氣長城戰(zhàn)場的南綬臣北隱官,是個極有含金量的說法。
就像浩然武道的白衣曹青衫陳。
都是硬生生打出來的頭銜和名聲。
下一刻,蕭愻背脊發(fā)涼,綬臣和流白只見一襲青衫飄搖,已經(jīng)拉開拳架,直指后腦勺。
由于雙方身高懸殊,無法一拳捅穿蕭愻的后背心,看架勢,就要一拳剁掉她的整顆頭顱。
流白道行稍弱,她雙眸竟是當場滲出血絲,以至于不得不側(cè)過頭,綬臣道身強橫,還能繼續(xù)作壁上觀。
蕭愻竟是不躲不避,非但沒有暫避鋒芒,她反而腦袋使勁后仰,拿頭硬接了一拳。
剎那之間,黃沙漫天,塵土飛揚,影影倬倬的似有一頭龐然大物盤踞在大地之上。
等到塵埃落定,蕭愻重新恢復了人身模樣,伸手繞到后腦勺,除了鮮血,還有腦漿。
蕭愻身后的地面,就像有一棵倒地的大樹,樹枝無數(shù)。
由此可見這一拳的力道。
流白重新正視戰(zhàn)場,觸目驚心。
綬臣神色凝重,來之前蕭愻就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,否則別怪她翻臉。
如果不是鄭居中叮囑他們兩個必須盯住蕭愻,他也不想來這邊趟渾水。
蕭愻渾然不覺,一甩手濺在地上,“想不到吧,當年你們劍氣長城殺妖最多的劍修,竟然是個妖族?!?
陳平安點頭道:“確實想不到?!?
蕭愻說道:“今兒只是找你當面打聲招呼,我會一直待在蠻荒等著你尋仇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我們只知道劍氣長城歷史上殺妖數(shù)量最多的劍修,叫蕭愻?!?
扶了扶那頂竹編斗笠,在雙指捏符離開蠻荒之前,陳平安說道:“下次再見面,就要殺妖了。”
蕭愻孤零零站在原地。
她抬手揪住羊角辮,“我們”二字的力道,好像要比那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一拳還要沉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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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重宮闕,皇帝宋和還在御書房,實在是沒有睡意,反復用拇指和食指旋轉(zhuǎn)一支專門寫簪花小楷的玉桿毛筆。
這還是皇帝跟女兒宋連學來的把戲,那位公主殿下當年被老夫子教訓了數(shù)次,屢教不改,老夫子們就告狀告到了皇帝陛下這邊,宋和立即將女兒狠狠罵了一通,宋連這才改掉了這個習慣,不過私底下,宋和自己倒是偷偷學上了,不過小朝會的時候當然不會如此作為。
明天就要動身趕往北俱蘆洲,只是三個王朝結(jié)盟一事,倒不至于讓大驪皇帝緊張到睡不著覺,更多還是因為這是宋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游,倍覺新鮮,畢竟先前出門,去過最遠的地方,就是鄆州那處鄉(xiāng)野,邀請陳先生擔任國師。此次卻是實打?qū)嵉脑胶?缰蕖?
那位司禮監(jiān)掌印步入御書房,輕聲道:“陛下,先前國師府那邊已經(jīng)取過寶了。容魚帶隊,比較熱鬧。”
宋和將那支毛筆擱放在青瓷筆架上邊,雙手抱住后腦勺,靠著椅背,笑道:“這就好?!?
至于那些從國師府送到皇宮大內(nèi)的檔案文書,宋和是從來不看一眼的,只是原封不動讓張愿仔細收藏好。宋和打算留給大驪未來皇帝,讓他,或者是……她知曉國師,或者是前任國師陳平安,曾經(jīng)為大驪宋氏做了哪些事情,到底付出了多少的心血。
作為大驪朝宦官第一人,張愿憂心忡忡道:“國師臨時起意去了蠻荒,裴宗師、竹素劍仙他們都已返回,唯獨國師暫時未歸?!?
宋和說道:“相信國師自有計較?!?
皇帝宋和不是修道之人,都清楚一位十四境的大驪國師,到底意味著什么。不過陳國師卻是半點不急。
宋和揉了揉太陽穴,無奈道:“天底下只有皇帝不急太監(jiān)急的說法,哪有國師不急皇帝急的道理?!?
宋和看了眼張愿,“別介意?!?
張愿笑道:“陛下說別介意,我便要介意了?!?
宋和輕聲道:“這么多年,辛苦了。”
張愿搖搖頭,他這輩子已經(jīng)服侍過三任宋氏皇帝了,見過那么多的英雄豪杰,圣賢君子和奇人異士,既不需要他舍生忘死上陣殺敵,也不需他殫精竭慮出謀劃策,只需要把眼前事和手邊事打點好,有什么辛苦的。
宋和猶豫了一下,還是輕聲問道:“宋賡真的當不好皇帝嗎?”
司禮監(jiān)掌印太監(jiān)沒有說話。
宋和說道:“你就當是朋友之間的閑聊家事,張愿,這里也沒有外人?!?
老人還是搖頭。
這是崔國師當年給他們這些宦官訂立的幾條鐵律之一,違禁者死。
哪怕崔國師不在大驪了,他的規(guī)矩還在。
宋和問道:“宋續(xù)呢,他如果放棄修行?!?
張愿只是默不作聲。
宋和苦著臉說道:“知女莫若父,宋連這丫頭,她啥脾氣,我能不清楚?”
“男人當皇帝,就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,何況是女子,更何況還是大驪朝的皇帝?!?
“我只是一想想就心疼啊?!?
“不過容魚能當大驪國師的話,好像宋連繼承大統(tǒng)也不是不行?”
“那她將來成親又該怎么算,屬于嫁人還是……罷了罷了,船到橋頭自然直?!?
張愿只是默然聽著皇帝陛下的自自語。
宋和收起思緒,好像又想起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,忍俊不禁道:“還是要再勸上一勸,非要讓國師答應擔任此次科舉主考。”
張愿會心一笑。
龍泉郡槐黃縣,都是好名字。
槐子黃,舉子忙,魚龍潛躍水成文。
不知不覺,天蒙蒙亮了。
名動數(shù)洲的披云山有座香火一般的小廟子,就叫披云觀。
身兼數(shù)職的老道長正在接待一位面生的陳姓香客,陪同瀏覽大殿,俱是身在清晨的云霧里。
老道長記得自己年輕那會兒,好像也有一個崔姓香客,問過同樣的問題,為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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