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條劍光,來勢洶洶。
白骨道人見機不妙,不敢強行接劍,施展出本命神通,將那紫色法袍化虛,竟是凍結(jié)了周遭的光陰流水,硬生生將那青天切割出一座臨時道場,宛如凝為一大塊紫玻璃,內(nèi)有紋理筋脈,如有千萬條龍蛇蜿蜒其中。
轉(zhuǎn)瞬之間,劍光就已破空掠至,如鐵錐將那冰玻璃給鑿開了一條裂痕,劍光被各色龍須裹纏,
天空響起巨大的冰裂聲響,只見紫色玻璃之內(nèi)影影倬倬,那是劍光不斷游曳、摧破結(jié)界尋覓道場主人的痕跡。
隱匿在陰影處的白骨道人稍稍松了口氣,還好,自己沒有被一劍授首,按照這位劍修的行事風格,跟誰問劍,從來都是不遺余力,第一劍如何道力,往往最后一劍也差不多,這就意味著,有的打。
驀的,劍光氣勢暴漲,整塊紫色玻璃轟然崩碎,白骨道人的身形被撞出道場,斜沖向天幕,白骨道人雙手死死抓住一條直逼心口的劍光,一時間也顧不得收回那件紫袍,它只能竭盡全力,防止那條劍光捅破一副道身,劍光與白骨雙手劇烈摩擦,濺射出無數(shù)火星。
一劍倚天。
劍光碾碎兩條手臂,釘入白骨道人胸口,劍尖從后背穿透而出。
既然你要我死,白骨道人厲色道:“本座就煉了你的飛劍!”
破碎為千萬的紫色法袍如獲敕令,如一張張遠古大符粘附在那條劍光之上。
白骨道人無需語和心聲,雙手指尖在劍光之上快速敲擊,賦予一篇遠古天庭九重云霄院的“天籟”法,何謂天籟?山川塑形是,滄海桑田亦是,人間大瀆改道也是。甚至遠古妖族煉形、地仙起法相皆是。
白骨道人的手指,在那好似無堅不摧的劍光之上,造就出了十個五彩琉璃顏色的漩渦。
劍修徐獬穩(wěn)了穩(wěn)道心。
同樣是在遠處觀戰(zhàn)的竹素耳膜鼓動,絕無半點心煩氣躁,反而牽引了她的那把本命飛劍,在人身天地之內(nèi)嗡嗡而動,如唱和,如共鳴。
竹素才剛剛躋身仙人境,就有這等機緣等待自己?
她趕忙記下那些“大道音律”,一一以劍術摹拓,形如一條波浪起伏的水文圖案。
只是從旁觀戰(zhàn)一場,劍道裨益多矣。就像是大劍仙竹素出關后的第一場煉劍。
白骨道人越來越有驚駭心,這條劍光為何如此……幾近于道?
需知它一直故意示弱,等到那廝遞劍,白骨道人才終于不再藏掖過多,一手接劍術,看似比較狼狽,實則它已經(jīng)接連用上了鎖劍術,遠古真,古煉法,三種大神通。
它的道身,專門開辟出來一座以化龍池作為“底本”的熔爐,被拘押了萬年光陰,并無束手待斃,而是苦心孤詣煉制這座熔爐作為法壇,不斷向那“陰陽造化”推衍,抬升品秩,追求“天地”二字,提升到了極致,便是“道”!
最終將三百六十五座氣府成功熔鑄一爐,白骨道人自信祭出此法壇,萬物可煉,任你是十四境劍修,來這座法壇走上一遭,也要壞了本命飛劍,道力再弱一些的,飛劍也就被當場煉了,成為這位三院法主的大道資糧。
徐獬以心聲說道:“這副白骨,定是有所憑仗,才敢如此放肆?!?
換成是自己,就絕對不愿意將陳平安當作假想敵,退一萬步說,即便自認勝算極大,可只要不是穩(wěn)操勝券,絕對能夠置對方于死地,否則徐獬就不會與陳平安動手。
曹慈不確定道:“大概是想要借助陳平安的十一境拳意,幫他敲碎一層大道的無明殼,才好重返十四境?”
先前那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,挨了陳平安幾拳,它故意沒有施展任何障眼法,金身修補極快,簡直是一種故意挑釁。
要知道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,最擅長敲打山巔大修士的烏龜殼。
徐獬點頭道:“有可能,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估計是以尸解仙的路數(shù),二度合道?”
沉默片刻,徐獬突然說道:“曹慈,有沒有一種可能,萬年之前的遠古道士,心性確實不如我們復雜,不像我們詭計多端,花樣百出?”
曹慈笑道:“徐君,我恐怕回答不了這種問題?!?
徐獬啞然,也對,曹慈心性明澈,唯有武道純粹而已。
若說君子如玉,徐獬覺得身邊的曹慈,是寥寥無幾配得上這個說法的人物之一。
落魄山北邊,那座灰蒙山的螺螄殼道場之內(nèi),端坐在蒲團上的小陌即便七竅流血,法袍被鮮血浸透,依舊神態(tài)自然。
他以一顆道心駕馭那條劍光,晶瑩剔透的白玉道場之內(nèi),道氣濃稠如水,碧波蕩漾。
一條“離開洞府”的劍光,輕輕搖晃,沛然劍意,漣漪撞壁而回,如吹法螺,轟轟作響。
白骨道人輕輕哀嘆一聲,任由那條劍光穿透了道身,法壇仍是拘押不住,徒勞無功,反而白白暴露了一門壓箱底的殺手锏。
單手掐訣穩(wěn)住三百多氣府,免得影響到一座法壇的大道根本,白骨道人扭轉(zhuǎn)身軀,任由劍光傾斜斬開道身,一只手就要收回那些化作鎖劍符箓的紫色法袍碎片。
就在此時,一位身穿金色龍袍、頭戴帝王冠冕的纖細女子,在海陸交界處,悄然現(xiàn)身,正是東海水君王朱。
她有一雙金色眼眸,手托一方采石于寶瓶洲雞足山的古硯臺,硯池之內(nèi)儲有取自北俱蘆洲那座南山寺的一粒水滴。這是她先前躋身十四境之后,造化龍?zhí)?、起龍湫的手段?
此刻王朱高舉硯臺,硯池內(nèi)的水滴輕輕晃動,散發(fā)出陣陣寶光。
路邊撿漏,誰不會吶。
那件剛剛拼湊完整的紫色法袍,竟是嗖一下,不往白骨道人身上掠去,而是徑直去了寶瓶洲海邊。
白骨道人頓時大驚,立即張開五指,與之拔河,想要將這件法袍收入本命竅穴。
但是那條劍光在高空劃出一個巨大弧度,再次反轉(zhuǎn),筆直一線,刺向白骨道人的頭顱。
真是腹背受敵,白骨道人既要扯住法袍,不落入那陰險賊子之手,又要抵御那條陰魂不散的劍光。
一件紫色法袍在空中拉伸出長達萬丈,宛如一條懸在青天的紫色天河。
眨眼功夫,白骨道人手段迭出,在劍光前行道路上,顯化出數(shù)十種助它領劍的神通,只見白骨道人與一線劍光之間,憑空矗立起霞光萬丈的古山岳,漂浮有裝滿遠古大妖鮮血的青銅鼎,有銘刻無數(shù)符文的玉尺,從中掠出一位位彩帶飄搖的飛天神女……
皆被劍光碎之。
依舊被那條劍光勢如破竹,往它頭顱直直而來。
白骨道人心急如焚,迅速權(quán)衡利弊一番,只得松開五指,任由那件法袍被那賊子竊取,轉(zhuǎn)去全力抵御劍光。
再無道力阻滯,萬丈長的法袍便急速去往海邊,它越是靠近王朱所舉硯臺,便越是縮小,最終凝為一粒肉眼不可見的塵埃似的,與那硯池內(nèi)的“龍湫”水滴融合,硯臺通體光芒愈發(fā)璀璨。
王朱收了紫袍,低頭一看,一粒水珠之內(nèi),萬千龍氣所化的蛟龍、水裔之屬紛紛重歸大海。
她眼神柔和,呢喃低語一句回家了。
王朱斂了笑意,抬頭瞥了眼那邊戰(zhàn)場痛心疾首的白骨道人,她心滿意足,將硯臺收入袖中,使了水法,打道回府,可謂滿載而歸。
白骨道人暫時也顧不得去尋那狡詐女子的麻煩,只是默默記下了她的道氣。它一晃肩,現(xiàn)出一尊巍峨法相,以掌心抵住那條被襯托得好似絲線的一條劍光,“給本座碎去!”
白骨法相朝前伸出胳膊,掌心處霎時間白霧蒙蒙,悉數(shù)是磅礴的劍道意氣,劍光彎曲而不折,法相手心處宛如一條層層盤踞的遠古白蛇。
白骨道人轉(zhuǎn)身,揮動手掌,法相掌心處“收攏”越來越多的劍光,堆積在一起,道人好像要抹掉這條劍光在天地間的全部道痕才罷休,它大笑不已,“道友,是你遞劍在先,休怪本座打殺在后!”
它掌心處如大雪堆積,舉目望向那座山頭道場,高高舉起手臂,掌心劍氣如白日,刺眼奪目,“本座定要將你挫骨揚灰,才解心頭之恨?!?
它忌憚的,是萬年不見,以對方的學道材力,極有可能已經(jīng)躋身十四境,現(xiàn)在看來,這條劍光確實厲害,但是劍光的主人,那位曾經(jīng)最喜好與人捉對廝殺的道友,肯定依舊不是十四境!而且感知得到對方受傷不輕,不知何種緣故,白景跌境,他也重傷,莫非是那場天地通?
你們不幫周密,反而要幫那姓陳的?好好好,真是該死!與那白澤一般無二的德行,都該殺。
一甩臂,就要將那劍光砸回劍修所在洞府。
稍顯凝滯,白骨法相向前重重踏出一步,法身微微前傾,胳膊也朝向了劍光起始之地的洞府。
但是未能看見劍光砸在那座道場的畫面,它轉(zhuǎn)頭望去,那只手掌依舊維持掌心朝向洞府的姿態(tài),但卻是靜止懸在空中。
原來是手腕處斷裂,手掌與手臂已然分離。
白骨道人毫不猶豫,斂了所有道氣,施展一門遠古神通,遁入那艘獨木舟,一起憑空消失。
好個歲月如梭的手段。
若單是迎敵這一位劍修,白骨道人不介意陪他多耍耍,這位名氣極大的遠古劍修,再厲害,撇開傷勢在身不談,如今頂了天也是個飛升境圓滿,可那白景手段更是多到不講道理,即便她跌了境,白骨道人也不愿與之糾纏過多,若是他們聯(lián)手,畢竟棘手,不如暫避鋒芒,日后好好計較一番。
那團劍光驀然繃直,攪碎了那只手掌,劍光在青天上空四處游走,開始尋覓白骨道人的蹤跡。
徐獬見此光景,自嘆不如,一條劍光這般殺力,如此韌性,若是那位落魄山供奉仍然十四境,又該是怎樣的遞劍光彩?
這位劍仙徐君心氣不墜,反而愈發(fā)高漲,劍修當有此功此力,才算不負純粹二字。
反觀曹慈的注意力,當然還是在那問拳雙方。
至于術法神通劍道如何,曹慈看幾眼,設身處地,稍微想象一下自己大致該如何遞拳,也就算了。
神臺那邊,陳平安與那古巫互換一拳,各自倒滑出去,在纖塵不染如鏡面的高臺,雙腳硬生生犁出兩道溝壑,頓時雪屑飛揚,只是這些如飛絮飄雪的碎屑并不隨風遠去,一一落回地面,神臺恢復如一,不增不減絲毫。
陳平安輕輕一拍心口,竟是震散數(shù)以萬計的金色古老符文,對方遞拳即是畫符一般,妙不可。尋常止境,若是單純將對方視為一位純粹武夫,發(fā)現(xiàn)得慢一些,片刻功夫,就會滲入氣血、浸染魂魄,恐怕就要被對方在人身體內(nèi)的山脈之上篆刻銘文。
陳平安眼神炙熱,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古法武學,顯然共斬一役,姜赦并未使出全部的,當然也可能是姜赦的武學,與古巫的道路不同,抑或是給姜赦提煉為自身拳架,完全變了容貌。不管怎么說,古武拳法,大有可觀之處,大有可取之處!
后世學武之人,想要學修道之人一樣去追本溯源,實在是太難了,經(jīng)由萬年演變,拳法越來越走樣,層層失真,遠古神通與仙家術法的關系,江河的主干與支流,有大毅力、大機緣的山巔修士有機會能夠?qū)⑺鼈兒狭?,但是遠古武道,如大地之上的孤峰矗立,由此山登頂再看彼山,后世純粹武夫,如何單憑一口真氣,行并攏群山之舉?
不過陳平安目前的尷尬處境,由于擁有十一境武夫體魄,重新修道登天難,但是學武一途,如圈地,不過是劃撥山頭在自身天地境內(nèi),陳平安倒不是不介意讓一境變二境之學道事,難上加難。
開頭越難之事,只要僥幸做成了,當然收益越大。
光腳的陳平安輕輕擰轉(zhuǎn)腳尖,果然這座用以娛神酬神的遠古私人道場,用上了類似劍氣長城的鑄煉手段。
好像說反了,該是后來三教祖師,在此基礎上進行補充,筑造而出的劍氣長城?
古巫脖頸處挨了一拳,他喉結(jié)微動,被一拳打得呈現(xiàn)出左旋漩渦狀的脖頸,恢復原狀。
再強行咽下一口鮮血,古巫雙肩微動,身上筋骨節(jié)節(jié)雷鳴,同樣打消了陳平安施加在他身上的拳意。
一拳遞出,雙方都沒有著急補上第二拳,就像在江湖上狹路相逢的兩位練家子,先掂量一下對方的大致斤兩。
這位古巫,身穿一件極為精細的麻衣,類似后世服喪的緦麻,熟麻材質(zhì),經(jīng)緯絲線的數(shù)量,數(shù)以百萬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