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從明月中探出的瑩白巨手,一把攥住瘋狂逃竄的白骨道人,就跟拎住一只小雞崽兒似的。
這位方才還揚要大開殺戒的三院法主,甚至沒有與那巨手主人斗法一番的心思,只是苦苦哀求道:“碧霄前輩饒命?!?
老觀主淡然道:“神仙難勸找死鬼。何況貧道算什么神仙,籍籍無名的一截朽木罷了?!?
白骨道人驚恐萬分,“懇請碧霄前輩明說晚輩罪責(zé)所在,晚輩一定改,一定痛改前非。”
語間,這位堂堂十四境修士的魂魄,好似被那只大手給硬生生擠壓出道身,一張張扭曲面孔,變幻不定,陰神如飄帶,虛無縹緲。
雖說白骨道人當(dāng)下的十四境,用了神通秘法,很是有些水分,再加上與自身大道戚戚相關(guān)的一條獨木舟,被那姓陳的以蠻力打成兩截,導(dǎo)致道果有漏,便弱了氣勢,可十四境,就是十四境。
如果不是那老道突?,F(xiàn)身,跨越天下而至,以白骨道人已經(jīng)打出兇性的一貫路數(shù),真就要趁著十四境還在的關(guān)頭,興風(fēng)作浪,將這大驪國境攪上一攪,折騰個支離破碎才肯罷休。
不見那三院法主的任何精妙道法,只聽聒噪。
老觀主微微皺眉,這廝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
白骨道人哪有半點桀驁不馴的風(fēng)采,依舊是一味低聲下氣,懇請碧霄前輩網(wǎng)開一面。
人間屈指可數(shù)的那幾位“老十四”當(dāng)中,東海觀道觀的這位老觀主,可能是最沒有山上聲望的一個,但是白骨道人這撥道齡足夠悠久的蠻荒大妖,哪怕包括劍修白景在內(nèi),對上落寶灘的碧霄洞主,她當(dāng)年不也收斂許多?只是在落寶灘地界邊緣停步,絕不入境?
“自出洞來無敵手”,是說這位老道士的道力強弱。
你當(dāng)然可以說是溢美之詞,也千萬別讓老道士聽了去。
只因為后半句的“能饒人處不饒人”,早已經(jīng)講清楚了這位碧霄洞主的行事風(fēng)格。
老觀主譏笑道:“貧道小門小派的,就沒有攢下幾個道理,能夠讓貧道擺闊,出了道場到處送人?!?
白骨道人神色凄涼,慘也慘也,吾命休矣。
城外道上,變幻人形的青丘狐主,先掐訣以古禮與那碧霄洞主致敬,再學(xué)如今世道的婦人儀態(tài),與那天幕姍姍然施了個萬福。
只因為她在地仙之時,曾經(jīng)被兩頭大妖聯(lián)手追捕,實力懸殊,她一路逃亡,險象環(huán)生,只得往那落寶灘流竄,尋求庇護,雖然當(dāng)時碧霄洞主并未現(xiàn)身相救,但是那兩頭大妖盤桓數(shù)日之久,最終還是識趣離開了,并未越雷池半步,不敢將那頭看似唾手可得的騷狐貍給拘押回去。
老觀主也不理睬地上那只小白狐的示好,只是遙遙盯著那位三院法主,神色不悅,皺眉道:“你這廝休要演戲,速速逞兇斗狠一番,貧道還要著急回去觀內(nèi)煉丹。”
白骨道人此刻竟也不覺咄咄逼人了,只是苦苦哀求,連連告饒。
徐獬今日算是開了眼界。
饒是劉叉,都要覺得這位老道士說話真豪橫,極有嚼頭。
坐在雪白高臺的陳平安,已經(jīng)挽系好發(fā)髻,袖手看山河,青綠淺絳,美不勝收。
至于老觀主那句話,看似自嘲,實則有的放矢。
陳平安反正就當(dāng)沒聽見,伸了個懶腰,站起身,挑中了京畿一處空曠地界,要帶著腳下神臺一起緩緩落地。
順便瞥了眼京城之內(nèi),袁大劍仙好像十分心急,估計是怕那尊三院法主的真身,給老道士不小心捏碎了。
陳平安只好與老觀主遙遙密語一句。
老觀主置若罔聞,也不說行或不行。
陳平安再次習(xí)慣性一卷袖子,駕馭起那些古巫用以祭祀酬神的遠(yuǎn)古重寶,零零散散,怎么都得有個三十幾件,想要悉數(shù)收入囊中,結(jié)果就尷尬了,忘記了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,又豈是一位一境大修士能夠擁有的手段,導(dǎo)致一連串價值連城的古物在袖邊磕碰不已,哐當(dāng)作響。
好在陳宗師依然神色自若,以一線拳意牽引諸多法寶,懸空繞成一圈,緩緩旋轉(zhuǎn)起來,假模假樣在那邊一一勘驗品秩。
曹慈忍住笑。如此臉皮,自己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找回場子,好像也不容易?
竹素都要替隱官臊得慌。
攥劍在手的劉叉,與陳平安心聲一句,得了結(jié)果,確定不必留在此地繼續(xù)觀戰(zhàn),他便率先御劍返回黃湖山。
老聾兒已經(jīng)收回了兩把本命飛劍,輕輕呼出一口濁氣。
恍惚千載復(fù)千載,一顆劍心何其沉淪,蠻荒家鄉(xiāng),劍氣長城,浩然異鄉(xiāng),一路顛沛流離,終于終于,吾在雨后見道矣。
老聾兒安撫住本命竅穴內(nèi)兩把“沖出去門去找它干一架”的飛劍,穩(wěn)了穩(wěn)心境,一一梳理體內(nèi)被飛劍引發(fā)的兩股天地靈氣,各自蘊藉有截然不同的大道真意,老聾兒曉得輕重利害,就像治水,也不去堵它們的前路,反而主動打開諸多洞府,引導(dǎo)兩股磅礴靈氣的輾轉(zhuǎn)、升降,浮沉。
做完這份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“課業(yè)”,老聾兒心境豁然開朗,一如雨后的視野景象。
小土坡被他踩出一個大坑,想著總要與大驪衙門通報一聲,該賠錢就賠錢,該錄檔就錄檔,總要有個說頭,清清爽爽。也不是隱官當(dāng)了大驪國師,自己是落魄山的新任次席就能如何如何的。
老聾兒散出些許神識,視線落在一地,位于三十里外的一座行亭,以心聲笑道:“二位可是刑部官員?”
不得不承認(rèn),大驪“官員”,膽子是真大。擱在蠻荒,敢這么主動靠近一位大修士,不是找死是什么。蠻荒天下,尤其是成名已久的大妖,哪有“錯殺”一說。
兩位修士自報身份,分別來自刑部巡檢司和勘磨司,前者還是一位擁有二等無事牌的供奉。
他們當(dāng)然清楚“劍修甘棠”的落魄山譜牒身份,只是職責(zé)所在,近期他們負(fù)責(zé)這片地界的修士動向,先前真境宗仙人劉老成鬧了那么一出,他們壓力就大了。
哪怕國師府那邊不追責(zé),皇帝陛下也未說什么,但是刑部和北衙豈敢不當(dāng)回事。
老聾兒縮地山河,徑直到了路邊的行亭,也不入內(nèi),從袖子里邊摸出一只錢袋,摸出一顆雪花錢,輕輕丟給里邊的修士,老聾兒不忘提醒一句,“壞了那邊的土地,你們跟當(dāng)?shù)乜h衙問詢,幫忙算一算價格,多退少補。”
兩位刑部供奉面面相覷,落魄山的劍仙,都是這么脾氣古怪的?
京城外城,謝狗繼續(xù)貓在墻垛里邊,伸手指了指那片給狐爪掀翻的田地,嚼著喜糖,含糊不清道:“先前跟你說賠償田地的銀錢,不是玩笑話,我們山主心眼可小,跟碧霄道友是一個路數(shù)的,所以他們才會投緣?!?
青丘舊主點點頭,小錢。
謝狗搖搖頭,不開竅的榆木疙瘩,教你怎么為人處世入鄉(xiāng)隨俗呢,就是不上道,還是欠攮。
凡俗可以論跡不論心,在寶瓶洲,你上了山,修了道,成了仙,大驪便要與你論跡又論心了。
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:“白景,是不是這會兒想要撤出寶瓶洲,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?”
謝狗朝那神臺那邊抬了抬下巴,“我說了又不算數(shù)的嘍,你自己問他的意思唄,我們山主極講道理的?!?
青丘舊主苦笑道:“沒有看出來啊?!?
謝狗翻了個白眼,婆姨真不會說話,還得練練。
其實不難,丟到落魄山去,與朱老先生聊幾次天,再跟賈老神仙喝幾頓酒,估計就能出師了。
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:“碧霄前輩為何出手?”
當(dāng)年在那落寶灘邊界,僥幸脫身的她退出那條界線,誠心正意,朝那碧霄洞方向伏地叩拜,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磕了三個頭。
謝狗揉了揉貂帽,她也是費解,要說碧霄道友單純是為了給小陌出氣,當(dāng)然是個緣由,可其實是說不太通的,她太清楚小陌跟碧霄洞主的各自脾氣了,都是死犟死犟,一根筋至極的。
要說哪一方愿意開口,直說我即將有一場生死難料的廝殺,需要對方相助,幫忙壓陣。
或是需要對方幫忙閉關(guān)一場,尋個值得托付大道性命的道友護關(guān),都是對方的不二人選。
但要說對付一個三院法主,小陌問劍也好,碧霄洞主問道也罷,都不至于,旁觀即可。
謝狗想了想,給出一個猜測,“估計是這位三院法主早就招惹過碧霄道友,有舊怨,剛好被抓了個現(xiàn)行?!?
猿蹂棧青玄洞那邊,等到鄭居中一現(xiàn)身,氣氛就瞬間凝重起來。
徐獬、竹素他們是不宜也不敢與之客套寒暄,劉叉是懶得說話,跟鄭居中這種人物,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。
就只有曹慈開口笑問道:“鄭先生怎么來了?”
鄭居中微笑道:“需要趕來這邊,先看看師父的態(tài)度和立場,可以的話,順便撿漏?!?
曹慈疑惑道:“青主前輩也在附近?”
鄭居中點點頭,他的師父正在一個不遠(yuǎn)不近的沿海地界,游山玩水,娛目養(yǎng)神。
此刻陳清流身邊除了謝石磯,還有一個剛剛參加過猶夷峰喜宴的老飛升,流霞洲荊蒿。
青衣小童心目中的荊老神仙,屬于早早領(lǐng)了一道法旨,前去覲見青宮山的真正主人。
鄭旦看了眼一直袖手旁觀的青裙女子,以心聲問道:“是她?”
鄭居中笑道:“不然?”
那位比旁觀者還要更加鎮(zhèn)定的青裙女子,沒有阻攔大戟男子的自行兵解,不作任何彌補手段,任由一副肉身消融于天地間,也沒有阻攔青丘舊主的圍困京城,沒有插手陳平安跟古巫的演武,更沒有阻攔陳平安跟三院法主的各展神通。
她只是反復(fù)的,仔細(xì)看著這座嶄新天地的人間萬態(tài)。
鄭旦轉(zhuǎn)移視線,見那被碧霄洞主隨意捏在手中的白骨道人,她笑道:“怎么感覺這副白骨,做事毫無章法可?”
鄭居中說道:“脈絡(luò)不顯,才覺混沌。”
鄭旦好奇道:“懇請鄭先生為我解惑。”
鄭居中說道:“你只是受邀擔(dān)任白帝城閽者,認(rèn)真練劍,耐心尋求合道之路就是了?!?
鄭旦無奈。
鄭居中其實清楚那位三院法主的想法,不過牽涉到了自己的傳道人,總要為尊者諱幾分。
第一,尋找新盟友,重整旗鼓,圖謀千秋大業(yè)。比如立教稱祖,先掂量掂量陳平安的實力,弱了,順手殺之,夠強,就邀請陳平安當(dāng)那副教主。
第二,看看能不能同時拉攏青丘狐主幾位,靠著隱蔽的十四境,締結(jié)盟約,重建道場,自然是以它為尊,若是青丘舊主或是誰不識趣,嚼了真身,吃干抹凈便是,還能延長十四境道力的光陰,甚至是以它們的大道舊有脈絡(luò),架起二、三座合道長橋,為將來陽神與陰神的合道之路做好鋪墊。
第三,赴約。
萬年之中,能夠?qū)⒁粭l光陰長河視若游覽景點的得道之士,能夠與那位擔(dān)任閽者的遠(yuǎn)古神靈互不打攪的人物,恐怕就只有他的師父,擁有那把本命飛劍的陳清流了。
陳清流溯流趟水之時,一定是見過三院法主的,說不定雙方還達(dá)成過某種心照不宣的密約。
大戟男子來此,目的簡單,就是為了見一眼“悠悠八千載之后、猶能存名于人間”的陳平安。
古巫一同來此,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或者周密,到底是不是那個“一”的轉(zhuǎn)身,答案是否。
青丘舊主是擔(dān)心萬年之后的世道,云波詭譎,與幾位知根知底、相熟已久的“道友”結(jié)伴而行,不至于落個見光即死的下場。
只有三院法主,野心勃勃,想要選址某地,立教稱祖??上谋忍旄呙燃埍。€是小覷了一個“忍”字功夫。究其根本,天時地利道心道力皆不濟事使然。
陳平安跟謝狗打了聲招呼,來這邊幫忙收攏古巫遺留下來的寶物。
不是信不過老聾兒,而是相信謝狗的“手氣”更好。
貂帽少女立即從墻垛中間站起身,躍躍欲試,搓手道:“得令!”
見那騷狐貍還杵在原地,謝狗瞪眼道:“愣著干啥?”
青丘舊主猶豫道:“我去那邊作甚?”
謝狗埋怨道:“瞧你那股別扭勁兒,只要是注定睡不著的,就不曉得如何打交道了是吧?”
青丘舊主只好跟隨謝狗一起去往神臺落地的京畿地界,現(xiàn)身于雪白境界之上。
見到謝狗,陳平安問的第一件事就是腳下神臺是否能夠縫補回去。
謝狗趴在斷為兩截的神臺縫隙邊緣,彎曲手指,輕輕敲擊一番。挪個地方,繼續(xù)趴著查探。
陳平安蹲在一邊,耐心等待結(jié)果。
謝狗抬起頭說道:“不成嘞。”
陳平安雙手籠袖,試探性問道:“都沒有重新煉制為一的半點可能性啦?多花點錢,不計代價。”
謝狗沒好氣道:“山主,這會兒開始曉得心疼了?”
陳平安揉了揉下巴,“難得痛快出拳一次,有些忘乎所以了。”
謝狗呵了一聲,“哎呦喂,只是‘有些’呀?我看山主出拳,威風(fēng)得很吶?!?
陳平安伸手按住貂帽,微笑道:“跟我顯擺一籮筐的虛詞?怎么跟山主說話呢?!?
謝狗悻悻然道:“我這不是習(xí)慣了行文著書嘛,語氣助詞也是相當(dāng)重要的。”
他們也無所謂是不是將那青丘舊主給晾在一邊,是不是不夠禮數(shù)。
謝狗站起身,將那些寶物一一過手,收入袖中,代為保管。
她先讓陳平安和青丘舊主都移步去旁邊半座神臺,她再重新蹲下,伸出手掌,貼住神臺,眨眼功夫,站起身,挪步到陳平安身邊,謝狗伸手虛托一下,說了個“起”字,那半座本已凝練至極點的神臺,竟是頃刻間變作了手掌大小的袖珍之物,被謝狗拿在手中,宛如一方雪白素章。
青丘舊主心中幽幽嘆息一聲,這白景,真是術(shù)法駁雜,明明已經(jīng)跌境至玉璞,尚能如此隨心所欲神通造化?
謝狗先將“素章”拋給山主,她再擺擺手,示意他們都別礙事,蹲下身,她準(zhǔn)備繼續(xù)煉化剩余半座神臺。
陳平安勸說道:“這半座就不著急煉化了,反正也不怕遭了蟊賊?!?
謝狗頭也不抬,臉龐抽搐,冷汗直流,語氣卻是淡然道:“哪有做事做一半的道理,不像我?!?
陳平安單手托起那方素章,點點頭,眼角余光卻是在青丘舊主身上。
此刻確是謝狗最為虛弱之時,道友不妨試試看?
青丘舊主頓時氣急,羞惱不已,白景,這就是你所謂最講道理的山主?!欺負(fù)人么不是。